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104章

  季末已经写了很多了。连其他干部在负责哪些工作,城区中有哪些经营产业涉黑,经常交易往来的贩子和老板是什么人,常用的交易手法等等,全都写了下来,写了满满一本。

  他的记性很好,这些资料交到警察手里,就是要青城区死。就像拆一座塔,先取走塔尖,再砸碎中层,最后挖断底部,从上至下全部毁坏,什么也不放过。

  初写时还没有这么大的戾气。心里没有感觉,只道天冷。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身上披着成年男性厚重宽大的外套,一边写一边冻得直哈气。屋里没有制暖设备,也不知道警察队长平时是怎么过活的,靠一身正气抗冻吗。

  手冷得快失去知觉,额头却在发热,脑子直冒烟。写到记忆模糊的地方,咬住铅笔的橡皮头,发了好一会儿愣。像是上学的时候老师让背书,默写课文,于是季末将纷纷扬扬的思绪关进心门,只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记忆,敬业地当个默写机器人,并不去想往后如何,结果如何。

  颜文峰没叫他今天立刻写完,但他一写就停不下来了。如果停下来,就会回想起漫长的过往,构成他曾经人生的每一天,直到记忆再一次的停留在决裂之时那人震怒而冰冷的面孔。许多无情抨击和轻贱侮辱的话语最后都化为了同一句话:他想杀我。

  写得越来越快。铅笔尖突然受力断折,断裂处的碎尖剐杵在纸上,刮破了纸面。季末呼出一口气,松开笔,不想再写了。

  厨房门关着,他一早上都没有过去看过一眼。

  今天不太想和阿龙说话。

  只好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屋子里数着时间一点点流走。

  想给颜文峰打电话,又怕坏事,因而按捺住了。额头抵在桌面的边缘,睁着眼睛,等他回来。

  季末岂会不知那个人的手段,被盯上了只怕要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这一趟过去得多凶险。

  午间,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一个虚拟号打来的。季末趴在桌子上看那串数字,手机震得掌心发麻。他想,他应该知道是谁。

  接起电话,季末没有先开口,而对方也不。

  时间换了一种方式在流逝,这其中却并非是尴尬的相对无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吵吵囔囔,彼方背景音里的人声落在此间极静之处分外清楚。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喊,卸货了——卸货了,快来帮把手。有人低声说要检票,先生,请将身份证拿出来。有靴子踩在摇摇晃晃不稳固的钢板上,哐哐当当。

  人来人往。季末听出这是在码头。

  打来电话的人走了一程。穿过闹市,将杂音和外人都抛在身后。

  电话里清净了。对方到了一处不受打扰的地方。

  季末听着,直到喉咙难受,控制不住了,低低咳嗽了两声。

  “感冒了吗?”电话里问。

  “嗯。”季末回答,“嗓子痛。”

  喉咙里肿了,大概有些发炎。嗓子眼又痒又干,刺挠得很。

  季末有点想笑,小声嘀咕:“早知道,就把你那个治上火的药留着给我喝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那可不行。”

  “说了很苦,不信?况且,应该早就过期了。”叶箐轻松笑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惦记了,阿末。”

  季末听话,应了。“嗯。”

  半晌无言。

  季末没有挂。叶箐在沉默过后,于电话那头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我要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缥缈。“你呢,阿末。”

  季末的视线落在身前——那本记满机要情报的手写资料就静静躺在桌面上。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不可能善了的。”季末说。

  “好。”叶箐不再说什么。他平静道:“等我把其他人送出城去,我再回来陪你。”

  挂断了。

  季末听见承诺过后嘟声响起。缓慢地回神:“……嗯。”

  季末返回卧室躺到床上,决定再休息一阵。不想独自待在后方为叶箐或者颜文峰担心,这除了让人陷入心焦和不安,白白消耗自己的心神以外别无用处。他吃了感冒药,想赶紧将身体养好,恢复精神,不要变成谁的累赘。

  ……

  那一声惊天爆响炸开的时候,整栋楼都似乎震了一下。

  一个巨雷,爆了。

  季末不明所以地醒来。他昏昏欲睡,阖上眼,很快就再次睡着了。

  第二通电话打进来吵醒了他。

  是同一个人打来的。但背景里的杂音更吵了。季末将手机拿远了些,开了免提放在枕头上,手缩回被子,半边脸亦埋在枕头里。“喂……”

  叶箐说话的声音都快被乱糟糟的噪声盖住了。

  季末模模糊糊地说:“叶箐……你那边好吵。”

  叶箐默了默。他远离噪声的中心,跛着步子挪到一阴暗的僻静处,找到了一个能留给他一些时间独处的地方。藏身于小巷内,面对灰蒙蒙的墙体,及漫天升腾、郁积不散的黑烟,叶箐擦去脸上湿冷的水渍,脑海里描绘出一个少年人柔软的卧态。

  “现在呢。你睡了吗。”

  季末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但来不及听叶箐放得格外轻柔的嗓音,有更可怕的东西抢先惊扰了他,令他回想起前夜的船上,那宛若人间地狱的景象。

  是接连响起的枪声,穿过电话刺入耳膜。

  季末一下子清醒了。

  “叶箐?”季末仔细辨认手机里传来的,周围环境的声音。他对枪声敏感,不可能听错。这枪声也不是响起一次后就消失了,它一阵又一阵反复地袭来,落在耳畔,引起惊惶。

  “你现在在哪里……还在码头吗?为什么会有枪响,谁和谁打起来了?”

  “叶箐?叶箐,你在哪!”

  叶箐没有回答季末的问题。他轻声开口:“阿末,我想和你说点事情。”语气从没有这么正经过。“很重要的事。”

  “去年,在我背叛东河区出来之后,有一个叫做闵纪勇的人联系了我。他说他非常欣赏我。他问我,倘若有一个能爬得更高的机会摆在眼前,我是否愿意加入他们。”

  “我有全程的电话录音音频。”

  八年前叶箐还是个小孩子,生活比要饭的好不了多少。没学上,天天就跟着道上的大哥们屁股后面跑,混社会,装的跟什么似的,其实有一口饭吃就算成功多活了一天。

  那场惊天动地的船难造成了许多家庭破碎,许多孩子失去父母亲人,变成无人抚养的孤儿。而平民的善心教他们去领养这些可怜的孩子。

  叶箐混在其中。但他没有因此进入普通人的家庭。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被丁三爷挑中,被训练和培养为东河区做事。这样从小在东河区长大的孩子,应当最是忠诚,不求回报。东河区收留他们,供他们吃住,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捡来的孩子,东河区也不需要为他们负责。这样的关系对大人们来说十分便利。

  那时候的叶箐连是非善恶什么观都统统没有,只知道拳头硬,干得倒别人,晚上就有饭吃。如果能完成三爷交代的任务,那还能加肉。反之,落于人后就要挨鞭子,要被扫地出门,连家都没有了。于是从那时起,年轻尚轻的叶箐就很能拼命,他一度成为东河区久负盛名的少年打手。

  三爷很看重叶箐,但不想只要个脑袋空空的愣头青。他将叶箐丢给一个干部照看和教导。那男人的背上纹满了纹身,状若一条盘起的恶蛟,大张趾爪,凶气逼人。叶箐第一次见就被震撼到,崇拜不已,连连说大哥好帅。男人却拍拍叶箐的背,回应道,普通人都害怕我这样子的人。

  叶箐不知何为普通人,不知何为害怕。神经大条,性子热烈奔放,看到什么都想追,想捉来玩玩,最是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于是男人带他走出这片遍布灰色产业的混乱街区,他们走进普通人的世界,去清晨的面馆排队过早,去等公交,去商超购置生活用品,去江边看人垂钓,去夜市看卖花的女孩将玫瑰扎成一束一束……看普通人是如何平淡又幸福地过寻常的每一天。

  男人没有家室,但他年轻时曾是有爱人的。就是在他们分手那天,男人有了这一身吓人的纹身。他穿上西装,变成东河区的干部,就此与她诀别,将她归还于普通人的世界。

  叶箐不懂。男人说,这个,叫爱。

  他说,叶箐,等你当上东河区干部的那天,就接替我的位置吧。叶箐彼时站在他的身边,问,大哥也想当普通人吗?男人缄默,不再回话。

  后来,许多年过去,叶箐真的当上了东河区的干部。不仅如此,他还成了东河区的金字招牌,三爷手下的二把手。可是当初带他,教导他的男人并没有走,他专心做了叶箐的副手。叶箐问他为什么,他平淡答道,三爷不让,走不了。

  三爷想要训养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大概就是在这里时出了差错。叶箐简直毫无忠心。叶箐深刻认识到,三爷对他们这帮捡来的孤儿的教育,打罚,并非是他想要和应得的。那更不是什么恩赐。并且,三爷训练他们所行之事,是在破坏他人的幸福,蚕食和消化普通人的世界以营养自己。

  仰仗暴力,摧毁美好。叶箐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再做这种营生。不想再被普通人用那种眼光看着。不想再屈居人下,被控制和束缚。前两条叶箐一个人办不到,但第三条……因而有了那一出,在江城闹得风风火火:他叶箐一言不合就掀桌子,抢了三爷的货,带着所有受够了折磨的兄弟跑路。他们出去自立门户,叶箐会给所有想要自由的人以自由。

  起初他们的呼声很高,在江城里一时风头无两。后来他们也陷入许多困境,面临不得不退让的窘境。叶箐结结实实地学会了如何去当一个老大,如何去和他人的恶意周旋,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而叶箐的副手,那位背负恶蛟纹身的男人始终站在他的背后,从旁辅佐,不曾离去。

  叶箐很是感动。曾问他是否想离开江城,去过新的生活,真的做一个普通人。叶箐现在有能力帮他了。他静静望过来,说,叶箐,我再看你走一程吧。

  这帮跟着叶箐出来吃苦的好兄弟,是叶箐誓死也想要保护的人。

  在此期间,东河区一直想追回那批被抢的货,那叶箐就推掉三爷所有的约见,从不正面交锋,并且戏耍三爷派来的心腹。

  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闵先生找上了叶箐。叶箐听说过金彪的名字,很直接的从三爷口中听见过。但也仅仅只是听见罢了。带虎头标记的特殊货品,过去是由三爷亲自负责的,叶箐没插手过,也不感兴趣。

  现在听闵先生介绍,叶箐才知道金彪并非江城本地的老板,而是外来的庞然大物。闵先生想要拉拢叶箐,他开出的条件,金彪的底蕴,财力,这些都让这个邀约成为一个有相当份量的提议。

  但叶箐拒绝了。

  就只是很简单的理由。他们一帮子好兄弟都是不想再受制于三爷,才拥护叶箐一起背叛东河区的。他们只信叶箐一人,想要的是自由快意的生活,而非被一个权力更大,制度更森严的组织束缚,为之将信仰和性命上交。

  叶箐直觉金彪这个组织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能随便惹得起的,也就不可能拿兄弟们的命去赌,沾这么危险的人物,赚这么要命的钱。只在江城发展,浑水摸鱼,就足够满足大家的愿望了。

  闵先生遭拒,感到十足惋惜,却也礼貌地表达了尊重叶箐的决定。

  挂掉电话,叶箐才发现副手在录音。这段音频随后备份给了叶箐。男人只道,闵不是什么小人物,还是得小心些。

  实际上,闵先生和这个组织,于叶箐他们而言都只是海中的一片浪花,转瞬即逝,很快就没了影。手上的货物中有不少价值不菲的东西,其中有带虎头标记的,叶箐倒也没太在意,以为不过是巧合罢了。

  时间很快就翻过了这一页,叶箐遇到了更大的难题,叫他无暇去想什么小人物还是大人物。

  青城区入场了。

  东河区和青城区都追着他咬,纵使是叶箐也有些招架不住。并且,仿佛是为了响应江城里两位巨头相互角逐的戏码,一些末流的小帮派竟然也在暗中使绊子,等着看心高气傲的叶老板大翻船,想知道最后这批货究竟花落谁家。

  当出现死伤者,发展到兄弟们的性命受到威胁这一步之时,叶箐选择当断则断,走为上计。他带着人和货,端着老本揣着行李就上了火车,打算出去避避风头,等江城里的风波平息再杀个回马枪。

  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人连火车都能逼停。上来搜火车劫货的是你妈警察。不是黑社会,是警察。这是什么概念?要什么样的黑帮才能有这样的能量,这般嚣张?

  为了掩护众人撤退,这一次死了好几个兄弟,都是叶箐最亲近的部从,真的让他们元气大伤。

  叶箐也伤得不轻,有些幡然醒悟了。此去末路,还要再接着走吗?还要再带着兄弟们接着走吗?

  他想了一夜。一行人回到江城,叶箐就请兄弟们吃了散伙饭,大家缘分已尽,从此再做不成兄弟啦,各位另寻前程吧。转身,叶箐自己将货藏了起来,在江城里高调活动,吸引火力。不管他们惹到的是什么人,从现在起都只能和他叶箐一个玩猫捉老鼠。

  只有叶箐知道货在哪里,可叶箐偏偏要吊着追来的人,开什么价都不出手。要么就来求叶箐。求了,他也不给,又待他如何?叶箐要是死了就再也没人知道货在哪里,某天被什么身份不明的人捡到,那所有人就全成了笑话一场。

  可哪怕拿着这样的护身符,叶箐也有被逼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从小待过孤儿院,混过东河区,始终孤身一人在江城里流浪,直至今日都找不到归处,不知道哪里是安全可以栖身之所。最心灰意冷的时候,他把自己送进大牢,就跟看破红尘,持戒出家念佛一般,只想了结一切。要不就撒手人寰,飞仙而去,再不闻尘间事,这样就好了。

  或许这时死了就可以真的解脱了吧。真的金盆洗手,再不做恶人。身上的血债,无论敌人还是朋友的,全都一笔勾销。叶箐可以什么都不管了,轻松自在,做天地间一缕逍遥不羁的孤魂。

  但叶箐没到该死的时候。他碰到了令他想要挣扎着活过来,再多喘两口气的人。

  也是怪了,向来都是叶箐保护别人,怎么会有这么孱弱的小孩想要保护他叶箐呢?

  叶箐回想起被教导过,又被埋没在叶箐的生命里的东西,何为爱。也在同一时间回想起,何为害怕。

  他已经放弃了反抗,放弃了自己,可想保护他,拉他起来的这个小孩还困在泥潭里。

  无法再麻痹自己了。叶箐知道自己还有余力去做很多事情。他可耻曾放任下坠,当缩头乌龟的自己。他想要保护这个小孩,想要实现他的愿望,想要给他一条生路,不想要他走自己的老路,不想他参与到自己这一侧残酷黑暗的世界里来。

  开始寄信出去,唤醒他一路八年在江城里一点一滴搭建和经营的情报网,以白鸽的名讳,唱响江城上空的自由之歌。一路通行,叶箐这才知道,被他赶走的那帮兄弟,大部分还蛰伏在城中,留了一个位子,等叶箐回来。

  叶箐可以输,但不能投降。敌人是谁尚且不知,何惧战死?

  一面指挥手下在江城里暗地里活动,传递情报,调查仇家,一面开始复盘。关在牢里,既是被许森拖住脱不开身,也是怀疑许森在这整起事件中的定位。向叶箐的人下死手,为了叶箐手里的货都追到监狱里来蹲大牢了,他许森也是做得出来?

  凭什么。这个疑问和当初叶箐看到火车停下时发出的感慨一模一样。这批货究竟是重要到了什么程度。干扰铁路运输系统,操纵警方的大人物又是谁。

  叶箐穷尽所有可能,能想到的关联最大的只有一人,就是曾经被他拒绝了的闵先生。十分“凑巧”,闵先生的官位足够做这件事情。说起来,许森来的时间也有些“凑巧”,不正是叶箐拒绝了闵先生的入会邀请之后么?若说东河区曾经和金彪谈过生意,有所往来,那青城区是否也有可能和金彪存在某种交易关系,受其驱使。

  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要叶箐回去找闵先生认个错,答应乖乖当马仔,说不定就能保全自己。甚至他从此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能得到扶持,在江城里扶摇直上。

  但纵使有一万个人会这样选择,叶箐也只会是那其中唯一一个打不跪的逆行者。他只会拿起蘸满血的笔,在复仇名单上添上这两人的名字。

  便在这种情况下展开了情报战。叶箐的鸽子既是信鸽,也是养鸽子的人,他埋下的眼线和关系不深的纯粹走卒。叶箐仅凭直觉和蛛丝马迹的论断与敌人暗中较量,想要揪出对方的身份。敌人将叶箐步步逼至绝路,想还叶箐以戏耍,而叶箐一旦抓住对方,更是要死咬到敌人断气为止,否则绝不可能松口。

  这样实力悬殊的斗争,在副手死的那一天戛然而止。背上覆满纹身却并不可怕的大哥,叶箐听闻他死的消息之时,叶箐已经错过了许多在城里销声匿迹的兄弟们的头七。

  那批货被找到了。

  叶箐失去了护身符。也失去了很多人。他输了。

  输赢已定。

  真的……输赢已定吗?

  叶箐当天伪装成假死,离开了监狱。

  拿着能直接指证闵先生是金彪一员的音频,离开了监狱。

  他在江城里持续活动半年,查到了东河区和金彪所有的交易记录。不论是金额,种类,货品检验的报告,交易次数,分销记录……都是令人咂舌的庞大数据。叶箐备份了全部的货单和红章文件。

  叶箐查到闵先生为人低调,没有负面报道,但不小的官职在身,履历好查。

  闵纪勇,厅级副职,作风清廉,无不良嗜好。妻带着孙子在首都上学,念书。儿从政,在首都做公务员,同般清廉。儿媳在国外经营连锁企业。

  查到这些,顺便还查到光小孙子一人名下就有十数套房产。还查到了一些江城体制内干部们高档消费场所的交易流水。查到闵先生人缘不错呢。难怪风评和政绩常年俱是上佳,乐于助人,又乐于提拔新人——

  暗中能够操纵的傀儡官员不知道有多少了。

  叶箐了然,这是找到了最紧要的那个“七寸”。这些人在电视机里多风光,在人后私下就有多腐朽。不过,当最大的保护伞倒下之时,没有人能逃得过清算。

  叶箐费了很多功夫来收集情报。作为黑帮来说,他们在威胁人这种事上还算有点天赋。闵先生不易露出马脚,但要指望和他站在一起的大小官员,人人都守口如瓶,被黑帮的刀口架在脖子上还能面不改色地扯谎打掩护……不可能。

  查到最后,叶箐已经不在乎是不是闵先生指使的了。所有人都是目标。这不给人希望,夺走叶箐一切,不放过他珍重、珍爱之人的灰暗世界,全部毁个干净才好。

  叶箐一刻不停地推进他的复仇计划。

  直至最后一步,离开江城。叶箐将兄弟们和他们的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随后便能将官匪勾结的证据交给能够制裁这群为恶者的人。

  他要天下大乱。

  “这是能把江城的天翻过去的东西。”

  “闵纪勇作为金彪的一员拉拢我的谈话录音,东河区和金彪八年来的交易记录,我的鸽子对江城里各高官腐败涉黑调查的结果。”叶箐说,“我带出来了。”

  季末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缓缓从床上坐起,脑海里疯狂运转,思绪飞散,又一片空白。

  恍然间明白,这几样东西意味着什么。

  能将闵先生一派一网打尽的利器,杀金彪的第二把刀。

  叶箐的底牌。

  听见电话里继续道:“我把文件装在两个箱子里,抛下江了。地点对应岸上的位置,是一间叫‘胜利鱼货’的铺子。”

  “等过一段时间,风头过去,就去把它们捞上来吧。”

  仿佛能通过嗓音想像出叶箐说这话时温柔的神色,既郑重又放松,隔着半座城市注视所爱之人,低语着亲吻他的耳廓,将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连同所有的爱、恨、遗憾、不舍、心愿都托付到季末手上。

  叶箐笑了一声,鼻息轻微。

  “这是能帮你洗白的东西,阿末。”

  季末喉咙哑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一句话。

  叶箐明明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他犯了如此多的错。但看过之后,叶箐没有失望。叶箐怎么会怪他呢?这可是叶箐啊。叶箐还执意要洗白他的手。又在给他塞不必要的东西了。是觉得季末还能回头吗?还有救吗?

  叶箐拿着这些东西,原本是要洗白他自己的吧。为什么又扔了,还来跟季末说这些话呢。为什么不继续走了呢。只差一步,叶箐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了啊……

  叶箐仍在交代他,说:“等你做完你的事情了,就离开江城吧。我有朋友在外边做正经生意,这些资料可以交由他发挥。你要是不想再搅和进来,后面就别管了。拿着我给你的假身份,当个普通人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能找到他的那个地址我有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他答应了要帮我照看你的,你就尽管去找他。”

  季末听不下去了。好几次想要开口打断叶箐,可每次都更快的有枪声从背景声里穿过来,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不知背上抖了一身的冷汗,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就下了床,浑浑噩噩地往外边走。呼吸沉重、急促,脑袋不清醒,可走到客厅,一眼望见阳台外的景象,他顿时止住了步子,脸上血色尽失。

  远处的天边,太阳底下笼着黑烟,如同晕洒开来的一团浓墨。

  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那个方向……是码头的方向。

  “叶箐,你回来吧……”季末颤声开口,几乎快要拿不稳手机了。他哀求道,话里染上了哭腔,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更是被什么攥紧了,捏得绞痛。“你回来,别走了好不好?求你了……”

  叶箐起先沉默。但他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不行。”

  叶箐舍不得凶他。于是语气立刻又放开了,不再紧绷而冷硬。叶箐思索一二,故作轻松道:“阿末,你知道,你妈妈的事是谁告诉我的吗?”

  像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季末的眼睛盯着天空,他推开窗户,鼻腔几乎可以嗅到风中弥漫的硝烟味。还有血的气味。码头的鱼腥味。江水的潮气……亦或都是幻觉。季末一阵眩晕,懵然发问:“……谁?”

  “唐涣。”叶箐回答,“他跟我说了,他很感激你当初手下留情的那一枪。只是没机会再见到你,和你聊聊。”

  调笑道:“他说,当时看到你那么紧张,他心里也紧张得不行。一直在想,怎么还不开枪。这可太折磨人了。”

  “你妈妈遇害的时候,他就在现场,直接目击到了事发过程。”

  “啊。”季末回想起那个纵使刺杀失败被俘也没有丝毫悔意和惧色的汉子。

  见过太多的人后,记忆里的许多张面孔都已经黯淡到模糊了。但第一次拿枪指着别人,被迫扣动扳机开枪时的情景和感觉,他怎么都无法忘记。

  “他没死,太好了。”季末镇静了些,有些感慨。想和叶箐多说些话。想多留一留叶箐。再多找些话头,无论什么,再绊住叶箐一会儿吧。“他现在在你旁边吗?我也想谢谢他把我妈的事情告诉我。嗯,还有,想和他说对不起。”

  忽然之间,电话里的氛围沉了下去。无端地,一时没有人开口接话。

  过了一会儿,叶箐才反应过来似的,他说:“死了。”

  “就在半小时前。他死在我的面前。”

  “他拿不了枪,不想拖累大家,就留下来殿后了。”

  季末的手一下子抠紧了窗框。冬风森寒,吹得他站不住。这风还在拼命地往脖颈,袖子,腰口,裤腿里钻,生生给他造了一具冰棺。将所有呼出的热气都冻死,再沿着咽喉往肺腑里寸寸剐进去。

  季末嘴唇哆嗦:“叶箐,你在码头吧。我去找你。我想你了。”

  叶箐抬头望天,看那阵遮空蔽日的黑烟扩散成阴霾。他闻见硝烟的味道,爆炸的残留物混在空气里。闻到码头闹市区臭烘烘的鱼味,江上泛上来的水气……全都被浓厚的血的锈味掩盖住了。

  叶箐第二次说:“不行。”

  “这么冷的天,你又生病了,别在外面瞎跑了。”温声哄道,“回去再睡一会儿吧,阿末,做个好梦。梦里我会回来看你的。”

  听见委委屈屈吸鼻子的声音。

  忍不住的抽泣声。

  “我也想你。”叶箐想弄根烟来抽,但是身上湿透了,实在找不出一根能点的。

  “我爱你。”打了个寒颤。他又说了一遍:“爱惨你了,小笨蛋。”

  “你没来拿那张船票真是太好了。”

  季末哽咽,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叶箐没有一句话是他能接得住的。

  “叶箐,你能不能再为我投一次降。”他无助地乞求,“求你了,回来看看我吧。”

  叶箐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能再和他说下去了。

  在他们说悄悄话的时候,枪声渐止,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汽车引擎的声音响起,车轮驶动,由远及近,下一轮的围杀已经开始。

  叶箐开口:“阿末,你还记得,你欠我一样东西吗。”

  季末抹了抹脸。现在全身上下唯独眼泪是热烫的。它们还在不听使唤地簌簌掉落,在掌心洇开,从指缝间滑下,摔碎在冰凉的地板上。

  “我欠你一辈子。”

  “哼。”叶箐嘲笑他,“你这么说,肯定是忘记了。”

  “你叶箐哥哥第一次盛大登场,帮你赶跑了坏人,你说要回报给我的,一直欠着。”

  “现在忘了,就想赖账了?阿末小骗子。”

  季末没忘。他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往后他再没见过有如那日的叶箐一样帅气的男人了。

  这是他无可取代的叶箐啊。

  倒不如说是他以为叶箐忘记了。如果早上叶箐用这个承诺要求季末跟他走,说不定季末在纠结一阵后真的会答应。叶箐那时候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没忘。”季末也认真了些,认真擦去了眼泪。“你要什么?要我给你把那两箱情报送出去,还是报复谁,要我做什么事,我都答应。”

  叶箐告诉季末他的愿望。

  “阿末,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永远平平安安的。”

  季末一怔。

  叶箐如此提出要求,最后以一个轻若无物的笑收尾。

  “好了,你叶箐哥哥要走咯。”

  “往后,珍重,阿末。”

  这一声道别过后,手指扣紧手机,猛地用力砸在墙上,砸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