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92章

  楼下的小诊所,卷帘门是开着的。现在开或关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诊所的招牌被拆掉,屋子里的家具、器械全部搬空,这间门面已经卖掉了,只等着下一家生意人入驻。

  季末在约定时间抵达,方知行将从情报贩子那里搞到的重要情报交给了他。

  两个密封的文件袋。除了事关凶手身份的物证,还有情报贩子受匿名人嘱托,必须要转交给季末的东西。季末有些意外,察觉到恐怕两件东西都是泄露了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于是走进屋内深处的小房间,独自拆封查验。

  赶来的一路都感觉心里压抑,现在更是压力倍增、堆积,得扯开领子透一透气才好。季末心想,为了找这个证据追寻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努力,现在临揭开凶手的身份只差一步,谜底握在手中,反倒不必急于一时了……想要这样说服自己,但其实,背后隐隐窜上恐惧,脑子里混沌不明,是季末害怕去打开这个文件袋,突然莫名其妙就怯了场。

  这个文件袋很轻,但里面装的东西不一定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镇了镇神,逃避似的,季末装作无事,先打开了另一份“礼物”。

  拆开,倒出了一些证件——

  一张没见过的身份证。上面的脸是自己的脸,面带合成的假笑,名字倒是另一个名字,身份证号和住址也是其它。除此之外,还有全新的银行卡,手机卡。甚至还有学生证,写着该学生正在外城的一所高中就读,念高一。还有学校食堂的饭卡,图书馆的借书证,挂着门禁卡的一串的钥匙。每把钥匙上面贴了标签,潦草随性的字迹写着:公寓的房门钥匙,自行车锁的钥匙,家里带锁抽屉的钥匙……

  仿佛世界上还存在另一个“季末”,在另一个城市过完全不同的生活,当个乖乖学生,跟真的似的。

  季末手按在桌子上,险些站立不稳,白炽灯构建起无比光明的世界,在眼里发昏。

  这一切是谁做的,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了。这些东西就像一个暗号,提醒着仅属于两人之间的秘密。

  有一个人曾当着季末的面将一张纸条写得满满当当,竭尽所能筑起一条生路,送给了困境中的季末。后来季末一直没有去取,于是这个人现在就跨越了生与死的玩笑前来,主动将这条路交到了季末手上。这个假名,这几张卡上的卡号,每一位数字,线人的联系地址……全部都和埋在季末心里的那些信息一一对应上了。

  叶箐啊……

  叶箐还活着。冬至那天的幻影是真的,生日蛋糕也是真的。叶箐还查到了杀害季末母亲的凶手,知道季末需要,所以将这样重要的东西献上。

  这些证件便如此串联起了一个人的影子和遥远的时光,以及一段青涩又单纯的,对错难辨的感情。这张电话卡,只要装上就一定能联系上叶箐,对不对?全世界都没人知道季末可以联系上他。而这份事关害死母亲真凶的情报又仿佛是在说:来找我吧,我替你复仇。

  想明白这些事之时,季末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为好。充斥胸腔的狂喜,在心里鼓泡的开心和心酸,感动得想要落泪。

  然而这样的心情仅仅只是爆炸了一瞬,如烟花般照亮了一刻夜空,接着便于茫茫的夜色中熔熔断裂,绚烂颓灭了。季末没有陷入回忆,反而加倍清醒地站在路的截断点,回望过去在另一条路上挣扎的,可悲又可笑的自己。

  心沉入幽深冰冷的黑暗,此端的季末漠然目睹彼端那个小孩和幕后黑手定下约定,目睹他在杯中投毒叫叶箐饮下,目睹他达成目的抛下叶箐朝远方走去……一点点渗血的钝痛转化成了过于尖锐的刺痛,刹那间在心上穿了无数的孔洞,鲜血喷涌。

  季末面对自己,只能看见烂透了的一颗心,烂透了的一个人。想要再代他人往这颗腐烂的心上多踩两脚,无情地审视和质问自己:

  你凭什么得他的原谅。

  叶箐有幸逃过死劫,那作为真凶的季末又凭什么安然享受他给的好。

  受不了,想要践踏一只扭曲的灵魂。只需要稍微使一点力气,就能从这颗心脏里挤出更多的血,榨出汩汩温热的液体:

  叶箐主动靠近了季末,叶箐想要一场正大光明的重聚。可是,叶箐究竟对现在的季末了解多少?

  叶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看到了哪些,哪一部分的季末。

  是否看到他一路走,一路错。

  是否看到这双手沾满了鲜血,变成了叶箐最讨厌的样子。

  是否看到他行使暴力胁迫他人,参与贩卖违禁品,成为黑帮高层,为要杀叶箐的人效力,并同那人纠缠不清……将叶箐深深厌恶的事情都做了个遍,成了叶箐最痛恨的那种人。

  与恶人为伍,行恶行,坐等恶果。哪怕是做了毒杀一个人这样无可挽回的事情过后,季末也没有离开这条路,从虚伪的白,变成了怎么洗都洗不净的彻底的黑。

  手指用力捏紧了卡片,直到渐渐失去力气,不得已放开。有个声音在叫嚣着,鼓动着说:我这样子的人,只配下地狱啊。

  心怀愧疚,连看都不敢再看手上的这些东西,匆忙将它们收了起来,去拆另一个文件袋,想快点进入下一个环节。脑子里既悲又喜,混乱难堪,心情乱糟糟的,可脸上始终一片冷漠。在外面习惯性伪装的这个季末,像是灵魂被迫分裂出来的产物,不知悲喜,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清醒锐意地评判自己。

  另一个文件袋,将之拆开就会得到叶箐冒着莫大的风险转交给季末的,能直接指向凶手本人的证据。

  那么眼下,要拆开吗?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犹豫了呢。为什么再三地犹豫了呢。

  为什么还在给那个人机会呢。

  捏着这个装有凶手身份信息的文件袋,就像一个濒临饿死之人拿到了一块诱人的蛋糕,却突兀地停下,忘记了饥饿,忘记了食欲,不知所措,莫名其妙。明明马上就能看到复仇之路的终点了。

  可是,因为一旦打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季末犹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思。不知是天生愚蠢的心软作祟,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真的在纠缠的时光里诞生了一丝不该有的不舍和温柔存在……哪怕现有的关系已扭曲至极,就真的不给一点缓冲,要突然而然地全盘推翻,打破,毁个干净吗?

  怔怔地在想一个名字,心里泛起波澜,又平息,平息过后又再度浪起,心潮卷起那个人的姓名。

  许森。

  ……我希望与你无关。

  我真的希望与你无关。

  自那时情窦初开,到后来真情错付,两人之间的联系延续至今,不曾断过。关系的性质变了又变,爱已散场,人却未走。

  眼下故人回归,旧事新提,叶箐给的爱已经叫人惧怕不已。季末无法再同他一起回到过去了。而转身面向另一个人,季末站在许森面前,也同样深知这条路早已无处可走。爱是不能启口的小丑,看着断崖只叫人觉得崩溃。

  他终于还是打开了这个文件袋。

  取出那张凶手的照片的时候,季末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姿势凝固,静默了许久。

  万籁俱寂。心声成空。

  低着头,默然垂眸,静静凝视手里的照片,所有的感情和心绪都被一下子抽离出了灵魂。空空如也的脸,空空如也的心,面无表情仿佛不曾有任何情绪能在这张脸上逗留。而往后,也将不再有任何从心诞生的火花能够跃然于这幅面孔之上。

  照片是一张手机盗摄的广角监控录像画面,匆忙拍下,看来得之不易。环境光线不明,里边模模糊糊脸面朝下的女人,能看见她被头发半掩的侧脸。无论身形还是情趣制服季末都十分眼熟。

  抓着女人手臂的那个男人,脸就清楚多了,更是眼熟得不得了。季末和他住过同一间住宅,时常在夜晚的工作开始或结束之时打一个照面,怎么能不眼熟。

  季末还亲手给过他两耳光。只不过没叫醒这样子的人。

  许霖、许霖。

  血液倒流,手脚冰凉,心脏跳动渐缓。

  再没有什么能够掀起波澜了。

  第一眼看到照片,比起憎恨早就不当人了的凶手,其实心里更快有了一个疑问——

  每天看着我和杀害我妈的凶手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你是抱着什么心情。

  那,看着我千方百计地调查,拼命地想要接近真凶的时候呢。面不改色地说“无关”的时候呢。承诺帮我找到我妈作为换我出狱的条件的时候呢。

  抱着我亲吻的时候呢。

  许森。

  全都是假的,骗人的吗。

  骗得还不够多吗?

  有了无穷无尽的疑问,遍布这段关系和所有共处时光中的罅隙。这些缝隙被翻开了,掘烂了,暴露在光下,像一个个地雷爆炸后留下的深坑,炸得人体无完肤。

  没有一个问题有解。

  季末还以为早早预料到了结果,有了心理准备,揭开谜底之时就不会心痛了。原来不是。

  心里密密麻麻的伤口,季末已经放弃了假装能够被疗愈。暴怒鼎盛,抵达至高沸点只是神经的一次骤然绷紧,接着,所有感情被拉长成了漫长的空白的余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低而哀沉,直到没有声响,只剩下疲倦和真空的海。

  不必有解了。没有疑问了。

  曾经爱和信任着的人,季末不再需要他的回答了。

  都结束吧。

  “……”

  季末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未免过长,方知行不得不考虑他会一时想不开这种可能性,于是走了进去查看情况,敲了敲门,打破这里沉寂的,死水一般的氛围。

  季末慢慢抬起视线,眼里静得很。

  就像这个房间一样安静。而踏出门去就会发现,外面车水马龙,市井人潮熙攘。有追求更好的生活努力工作上进的人,有沉迷于寻欢作乐,自甘堕落的人,有过着平平碌碌的生活安心享受当下的人……所有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世界依旧喧嚣,今天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和她死的那一天也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季末,谁在乎死过这么一个人。凶手不会在乎,在场围观的旁观者们也不会在乎。

  如果季末从一开始就放弃,或是选择不追究,那他后来应当会有很多路可走,不必做令人后悔的事情,不必染上血业和恶果,不必辜负他人,不必害怕被抛弃。说不定在那样的一条世界线上,季末如今会站在一个分岔路口,面临截然不同的抉择,会有人真的爱着他,而他甚至必须得从追求者中选择想要携手共度余生的某一位,再回应对方和与之相爱。

  但是,没有人在乎的死者,季末在乎。

  季末说:“我妈妈,很漂亮。”

  方知行没敢接话。

  季末来之前,方知行想象这个场景,以为他会哭,但是没有。传闻中的黑鹰是个冷厉不留情的杀手,果决的执行人和处刑人。虽说传闻多多少少会有些添油加醋和夸大神化的部分,但那个形象无论如何都和方知行记忆中娇弱无力好拿捏的男孩子对不上号,令从小看着季末长大的人难以相信和接受。

  传闻描摹的影倒恰似眼前一身漆黑,笔直站立,自带气场,神色平静不为任何事情动容的少年人。

  像一把利剑,染血过后浸在雨夜,洗去血色,徒缠了一身寒凉气,由内而外散发出不可攀也不堪折的冷意。无声地进来,现身于光下,又无声地离去,退回雨夜之中。

  明明今天的天气是没有雨下的,却叫人感觉到阴霾笼罩的气息。所有雨水都蓄积在低沉的云层,将下未下,等一个风暴来袭的契机。

  季末转身要走的时候,方知行试图叫住他:“季末。”

  暗示说:“我一直有让混道上的那些人给你打听你妈妈的消息,从去年到今年。”方知行看见季末拿出了手机,索性就将幌子扯到底。“现在搞到的情报,可是花了大价钱……”

  除了几趟来回打车的零钱,季末将账户里的所有余额全部转给了他。

  方知行看着那一串数字,正待开口,就听见季末说:“不用还了。”

  方知行闭上了嘴。

  “我不是在放贷给你。这些钱都是我自己攒下来的,是工资,还有奖金。”季末说,“希望你永远别去找什么高利贷,这不是搞钱的法子。请多多爱护家人。”

  说到最后,雕琢定死的五官,头一次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笑。季末像过去一样当个好孩子,温温柔柔地向着故人说:

  “谢谢你将我妈的消息带给我,方医生。祝你能早日和你的爱人过上想要的生活。”

  “但是,如有下次见面,你最好装作不认识我。”

  他向方知行微微躬身致谢,嘴角留一撇笑意,转身走掉了。

  啊抱歉,作者说快要完结了,但其实按剩20%进度来算的话,也还有10万字的内容啊?大家不要慌。

  但是可能需要预警一下:后面全是刀(除了结局)嗯,想看甜的话大概得靠番外努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