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又到来了。
自那件事结束以后, 这是第几个冬天了呢?她已经数不清了,她只能清楚地认识到,她还真是, 喜欢冬天啊。
又或者说, 是喜欢雪。
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懂, 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着窗外那狭小的雪景。
现在也一样,稍一偏头, 就可以在窗框勾勒出的线条中, 看见与温暖室内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 一个被雪所覆盖、被雪所喜爱的世界。
步思帷端坐在室内, 愣愣地盯着那片雪境发呆。
有人推门进来,发出了一声并不算大的响声, 就连这响声,也没能将魔尊从怔愣中挽救回来。
“……步思帷。”
明晨终究是开了口, 惊醒了一室的梦境。
步思帷回过身来,神色淡淡, 就好像刚刚那个坐在窗前眼神空洞的人不是她一样。
“……这里是他们统计出来的, 学堂翻新所需要的费用。”
明晨伸手将手上的册子递给她, 但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要知道, 在过去的百年之中,兴办学校可是这位魔尊大人最看重的一件事。
在剑祖被格杀之后,修仙界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 再无能集所有修仙者之力抵御魔界入侵之人——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就连明晨也没有想过, 修仙界竟然会如此松散,各自为营, 魔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逐个击破。
不过十几年,修仙界原有的上层建筑便被魔尊完全打碎,原本什么大大小小的宗门、什么传承百年千年的世家,都在一夕之间,由天上贬到泥土之中。
就在所有人都在绝望地等待着魔族残暴统治的降临时,万万没想到的是魔尊竟然开始着手建立崭新的修仙界教育体系和行政体系。
现在修仙界所通用的,学堂制教育,便是其中的一大产物。
学堂制教育给了所有志愿修仙的人一次修仙的机会,让原本被埋没的寒门子弟重又绽放出光华。
走了千年下坡路的修仙道又一次泛起了活力,这本应该是一件让人雀跃的好事,如果前提是,这份活力不是由魔族来给予他们的话。
现在这份安宁的结果,只能说是既让人喜悦又让人唏嘘。
无数人都在盼望着魔尊的死去,不只有那些被打碎了原本地位从而怀恨在心的宗门世家,更有那些坚持着正统思想的修仙者,乃至于,就连在步思帷所建立的学堂中学习的学生,也在心中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修仙界不能被魔族所掌控,不能被无缘于仙道的魔道所振兴。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没有人敢于反抗这样的现状,因为……没有人敢去反抗这位从修仙者入魔,又从魔界沾着血一步步爬上来,爬到修仙界顶端的魔尊。
她实在太过……令人战栗,就连提起她的名讳,都是极大的禁忌。
可就是这样的魔尊……
明晨凝视着那人又陷入了愣怔的侧脸。
那张脸不受岁月侵蚀,仍旧艳若桃李,即使是那些抹黑她、攻击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魔尊,的确长着一张能够让人心神摇曳的皮囊。
“步思帷。”
她又一次出声提醒,同时将手中的册子向前递了递,示意步思帷接过去。
最近步思帷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明晨都开始担心是不是心理或者精神上哪里出了问题,要不要带她去看看药道了。
“坐。”
出乎意料的,步思帷从发呆中醒来之后,只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坐垫,让明晨在自己面前坐下。
明晨不明所以地坐下,可是下一秒,从步思帷嘴中说出来的话直接让她又猛地站了起来。
“我好像快要死了。”
“!!!”
其实也怪不得明晨这么惊讶。虽然步思帷是魔道,无法登仙,寿命也较之寻常修仙者要短许多,但到了她这个境界,少说也能活个千年以上,结果这才刚刚过去了几百年,她就开始说,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不要惊讶,坐着就好。”
步思帷转过身去,背对着明晨,又一次凝视着窗外的雪景。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死这件事情,我不仅不觉得悲伤,而且还感到……欣喜,就好像我已经期待了很久一样。”
“你说,为什么我会期待死亡呢?”
步思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还如年少时一般白皙,但一旦上手去抚摸,便会发现上面厚厚薄薄地覆盖的都是茧子。
“这些年,我总是觉得很空虚,就好像心里被开了一个大洞一样,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许是因为快要死了的缘故吧,今天的步思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坦诚。
以前的魔尊总是沉默的,这些话,明晨之前从未在步思帷嘴中听到过半分。
“我……”
明晨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忘掉了很重要的事情。就像这里,封雪峰,明明我少年时的居所并不是这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好像格外眷恋这里一样。”
步思帷的视线在这间温馨的小屋中游荡着。
她没有更改这间小屋原有的装饰,即使那些过于慵懒的装饰与她的品味其实并算不上有多匹配。
“还有那把剑,”
她的视线又挪到了放在桌子上,被好好地保存着的美丽剑刃:
“明明已经不能用了,但是,为什么,我就是……”
魔尊的眉头蹙起,眼睛中水雾弥漫,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为什么,每一次看见这把剑,心脏就会有一种酸胀和疼痛的感觉。
她不知道,明晨也不知道,所以明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在坐垫上乖乖地坐着。
好在,步思帷很快就从那种状态中脱离了:
“你今天也要去祭拜他吗?”
“嗯……”
明晨小小声地应了一声。
“今天,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步思帷转过身,温柔地展颜一笑。
明晨不自觉被这笑容给迷住了眼,只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忙不迭问道:
“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听到这个问题,步思帷又将头低下了,眼角眉梢上都挂着浅淡的哀意。
“不过是……想去看看朋友罢了。”
“……抱歉。”
“没什么。”
步思帷摇了摇头,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很奇怪不是吗?”
“你指什么?”
“同样是在那场战役里牺牲的人,季星成的身影在我们心中就如此清晰,但是那位……珏瑷尊上,我就连回想她的尊号都很困难,更遑论想起她的名字。”
“为什么呢?按照常理来说,既然怀抱着同一个理想,那我们三人应该都是朋友关系才对,就算再差点,我也不应该对为了魔界牺牲的人毫无印象才对,那又为什么唯有她……没能在我心里留下那怕一点的痕迹。”
魔尊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无论是样貌、名字、性格,还是做了什么事,我们全都不知道,可是我们却又都清楚地知道她是为了魔界而牺牲的无情道,而且,为什么……”
“从来都没有人去想过这件事情呢?”
殷红的唇瓣中所吐出的,是谁都没有想过的,残酷的事实。
但即使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仍旧无能为力,失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失去的记忆也不会再回来。
但是,说到底,她到底失去了什么呢?那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呢?
在季星成的墓前,步思帷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思绪也就这么随风而逝。
——
此时,在另一个世界之中,暴雨正不断敲打着窗弦。
温馨的小家内,高压锅发出了放气的声音。
中年妇女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手机画面停留在她发出去的【打到车了没有?】,然后就再没了下文。
女人推了下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刷着手机的男人:
“她这么久都不回信息,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要不你开车去接一下她?”
男人随意地摆了摆手:
“都大学生了,你还老担心这儿担心那儿的,像什么样子!她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要我说,她就是正巧没时间回你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停下了手上刷视频的动作,给女儿拨去了一个电话。
滴、滴、滴——
无人接听的声音同窗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夫妻俩内心里不知道涌上来多少雨夜杀人的犯罪案例。
“我、我这就出门——”
男人慌里慌张地拿起车钥匙和雨伞就往门口跑,可还没等他手碰上把手,门就“咔哒”一声自己打开了。
孟易觉一身湿透地站在门外,雨水正顺着她的长发向下流淌,然后滴落在门口的地毯上,在那上面洇出了一道道水痕。
看见女儿这个样子,夫妻俩一瞬间愣了一下,还是女人先反应了过来,大声叫道:
“打不到车你也别跑着回来啊!让你爸去接不就完了!危险不说,感冒了怎么办!”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不知为何特别沉默的女儿往浴室中推:
“先进去洗个澡暖和暖和,衣服我来给你拿……”
热水喷头被打开,整个浴室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洋白色的蒸汽。
温柔的水流从头顶流遍整个身体,孟易觉还是没有忍住,刚刚在雨中已经哭到疼痛的眼睛又一次流出泪来。
她双手撑在浴室的墙上,任凭自上而下的水流将她的泪水带走。
妈妈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衣服我给你放在这儿了啊!”
孟易觉“嗯”了一声,紧接着便问道:
“还有多久吃饭?”
声音逐渐飘远:
“一会儿,等你出来就能吃了。”
孟易觉抬起头,将身上的冰冷尽数洗去,然后擦干身子、穿起衣服,走向早就布满了食物香气的饭桌,坐在她习惯的位子上。
在拿起筷子的一瞬间,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不过她只是微微一愣,随后放下了筷子。
她为自己盛了一碗汤。
的确,是自己做不出来的味道。
——
一年后,校园内。
孟易觉正百无聊赖地在售货机前指指点点。
“哐当”两声,两瓶还泛着冷气的冰可乐掉了出来。
也不知道季星成那人有什么毛病,这大热天的叫她来看他打篮球就算了,还使唤她跑腿,真是长到一米九给他长嘚瑟了。
孟易觉强忍住在众人面前把他膝盖骨给打碎的冲动,一手提着一瓶汽水就打算往回走。
一阵炎热夏日中少见的凉风迎面吹来,混杂着女人身上熟悉的气味,那人正微笑着的侧脸就这么完完全全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眼睛不自觉地睁大,就连手上的汽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开了,落到了地上
夏季的暑热和蝉鸣一刻不停地侵袭着她,让她的心纷乱得如同一同乱麻一般。
暑气扭曲了远处的空气,让那人看起来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但是……万一呢……万一,对方不是海市蜃楼的话,而是……
孟易觉几近不敢再想下去,心脏在胸腔中鼓动得仿佛要跳动出来追随那道身影而去一般。
奇迹,会选择出现在夏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