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思帷是在后脑的一片温暖与柔软之中醒来的。
睁开眼, 便是澄澈蔚蓝的天空。在她印象当中,魔界应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魔界的天空总是昏沉的、暗红的, 如同腐烂了的水果、生锈了的武器, 这样纯净的天空, 只存在于她的回忆之中。
她不禁看得有些入迷,直到孟易觉轻轻弯腰过来, 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对方的大腿上。
“孟易觉, 这里是……”
魔尊的耳尖泛着浅浅的红, 一呼一吸间全都是那人的气味,这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生怕被呼吸声破坏了现在宁静的幻境。
“魔界。”
孟易觉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从声音里听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没有欣喜。
步思帷被这样的声音搅得心神有些不安, 也就没再追问, 而是自己扭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果不其然, 这里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魔界。
魔尊的手上拈起暗红色的泥土, 魔界的土壤她再熟悉不过了。
视线向远处蔓延过去,步思帷的身子也随之慢慢挺起。
先是被天雷劈过以后碎了一地的石制废墟,然后是不远处好似要濒临破碎的星倾, 再之后是球状物体的碎片,步思帷一眼便看出来那东西的原身应当是千乘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连那神器也变成了这副样子。
一切都好像破碎了, 整个世界就如同被一场天雷打碎了一般,满地都是各种各样的碎片, 混合在一起——就连天空之中,也是一碟碎片一般的白云。
步思帷想要再向远处多看一点,想要在她昏沉且空白的大脑中填补上这所有一切的结尾,可是还没等她将视线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她的眼睛就被身后那人轻轻地盖上了。
孟易觉的手将她轻柔地带回自己的大腿上,让她的后脑又一次陷入温柔的触感之中。
步思帷在一片温热的黑暗之中,听见她的声音。
“步思帷……有些事,其实我一直很想和你说。”
这还是第一次,孟易觉的声音让她的心升腾起如此多的不安之感,就连在百年之前的那一晚,当孟易觉对她说,她要去见梁旅落的时候,她也未曾感受过这种程度的惶恐。
虽然一切看上去好像都已经结束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孟易觉要说些什么,但……孟易觉现在说话的这种语气,总让她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她要彻底失去她了一样……
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到孟易觉覆着自己双眼的那一双手上,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安。
但并没有得到那人的注意。
那人只是继续盖着步思帷的眼睛,让她在一片黑暗之中听她单方面的诉说。
“我……从小就是一个很麻烦的孩子,总是和别人闹矛盾,总是哪儿也不想去,做什么都很费力,就好像什么都会伤害到我一样,那种感觉……你可能不太懂,对吗?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所以我……其实稍微有一点羡慕你。”
“我一直都觉得,你不应该经历这么多的,因为你又认真,又温柔,无论是对待自己、对待别人,还是对待这个世界,不管你经受了多少,你都能够一样地去对待它们,所以我……很喜欢你——不,我爱你。”
“但是我不一样,我很脆弱,还喜欢迁怒,我很容易就会变得糟糕起来,很容易就会伤害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无论是你,还是我的家人——对,我想和你讲一讲我的家人,你不是一直都想听我多讲讲自己的事吗?”
说到这里,孟易觉发出了一声轻笑,似乎心情很愉悦的样子,但比任何人都要更熟悉她的步思帷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声笑,根本不可能只有欢愉那么点重量,孟易觉她……
步思帷突然感到一阵害怕,她的手不自觉地握住孟易觉的手,只有那里的温暖能带给她稍微一些慰藉。
她想恳求孟易觉不要再说下去了。她是说过想多听听孟易觉自己的事,但是不要是现在,不要是现在!她们可以等回去以后,等把慕阳城建好以后,再接着没有讲完的东西讲,只要,不要是现在……
但是孟易觉没有给她把这番恳求说出口的机会。
“我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普通到了一个什么地步呢?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去买菜,然后和菜市场的大爷因为一把韭菜的价钱唇枪舌战,也会因为在晚饭的时候打了赌谁最后一个吃完谁洗碗而一个个都把饭吃得飞快,你可能很难想象到吧?毕竟——”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口,孟易觉只感觉肩膀上的重担一下子被卸下,轻松感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你早就猜到了,对吗?”
她俯下身,睫羽轻敛,在步思帷无法知晓的地方温柔地凝视着她。
也就知道步思帷什么都看不到的现在,她敢将所有事情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了,她不知道有多害怕自己一旦看到了步思帷那双眼睛,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那人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孟易觉照样可以想象出来,对方现在是多么迷惘无知的一个心情。
孟易觉笑了出来,然后继续说:
“我的父母很爱我,不管我闹什么小脾气、被别人怎么讨厌——又或是被我自己怎么讨厌,他们都一如既往地爱着我、宠着我。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因为被别人讨厌而难过的时候,我妈妈张嘴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要是看不爽她那你把她打一顿不就行了?’,很好笑吧,竟然会有母亲那么教育孩子。”
在这一瞬间,无情道笑得几乎连眼睛都看不见了,虽然步思帷被蒙着眼睛,但她依然可以感觉到,从孟易觉身上所传来的,是多么幸福的味道。
而这种味道,她以前从未在孟易觉身上闻到过。
现在回想起来,孟易觉在这个世界或许过得从来都不开心,至少,没有开心到让她开怀大笑到这个程度的地步。
步思帷不自觉松开了孟易觉的手。
心里有一处地方在腐烂、发痛,让她染上了想要哭泣的冲动。
但是,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孟易觉这么开心地笑着的时候哭。
魔尊的唇角蠕动着,终究没有让泪从眼睛中滴落出来。
她听见孟易觉的笑声停止了,然后是一声长叹。
一直盖着她眼睛的手被拿开了,她立马坐了起来,转过身,面朝着孟易觉。
孟易觉眼睛里含着盈盈的泪光,如同阳光下闪烁的珍珠一般美丽,步思帷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孟易觉的手抚到了她的面颊之上。
那一滴泪终究是落了下来,平静,但又哀伤。
孟易觉没去管那滴泪,只是回望着步思帷,她的嘴微微张开,话语在长久的静默以后终于从那其中流淌了出来。
“……我是独生女。”
泪水迷蒙了眼眶,步思帷几乎看不清孟易觉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脸颊被捧了起来,孟易觉轻轻地摩擦着她的唇瓣,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就这样交换一个亲密的吻。
谁也没有说话,但却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
最终还是孟易觉结束了这缱绻的告别,她站起身,抹去还沾在眼角的泪滴,转身朝登仙之门走去。
可还没等她走出一步,她的手便被抓住了。
孟易觉并不惊讶地回过头,步思帷正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手上用力到青筋暴起。
很疼。
孟易觉一向不喜欢疼。
但在这一刻,孟易觉却没打算抱怨手腕上的这股疼痛。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连同这股疼痛也牢牢地记在心中,只是……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那突然地握上来的手就又突然地松开了。
一直低着头的人抬起头,露出她那张已经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的面庞:
“再见。”
步思帷这么说道,强忍着嗓子里挽留的话语。
“再见。”
孟易觉的手僵硬在了空中,最终还是没有去握那主动放开了的手。
然后,步思帷看见无情道转过了身,踏入那道崭新、透亮的门扉之中,比穿过魔宫庭院的冰冷的风还要无情。
代表着新生的门扉缓缓关闭,这时魔尊才如同抑制不住自己感情了一般冲了上去,哭叫着想要挤进那扇只有修仙者才能进入的门扉之中。
那扇门狠狠地将她弹开,任凭她因为灵魂被灼烧的痛楚蜷缩在地上,然后毫不留情地消失了,就好像其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失去了一切的人趴伏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无声地哭泣着。
唯有那把剑,那把已经快要破碎的剑,还一如既往地陪伴在她身旁,只是……已经不复往昔闪耀。
——
人间界,北境。
眼见着远方登仙的异象已产生,作为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的步成武又怎能不感叹一句:
“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幸见一次这登仙奇景,应该说是托了后生的福了吗?”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只是瞬间,纷乱的战场就在摘星层的动作下停止了搏杀。
“收兵,已经没有再打的必要了。”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决定了数千人的生死。
灵力从脚下运气,修仙者借着万里碧空之上碎片一般的云朵腾空而起,临行之前,还不忘扭头看了看同自己打了几天几夜的剑道。
一声叹息从空中落到地上:
“唉,还想着结束之后能一起喝一杯呢,真是可惜了。”
冷风吹过,就连那最后一点声音也被撕碎,而修仙者,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本就闲云野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不为一处而驻足。
时刻已达黄昏,最后一抹残阳点缀于雷龙清扫过后的天空之上,显得艳丽非凡。
又是一阵风吹过,战场上余留的几百双眼睛齐齐看向一边,似是肃穆,又如哀悼。
砰——
冰冷的金属落到地上,恰好避开了散落在他脚边的千百尸体。
他就那样站立着,如同雕塑一般,坚定而冷硬。
他就那样站立着,站立着失去了生息。
直到最后一刻,都紧紧握着的那把“残阳”,终究是落到了地面之上。
——
“欢迎回来。”
“我知道的,会帮你修改他们的记忆的。”
“谢谢?不用谢谢,毕竟一开始就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好好控制一下没做好的东西,让那道雷劈不到你就好了。”
“你很开心吗?那就好。”
“嗯,这个世界不再有危险了,步思帷会改变这个世界的——至少世界线上是这么写的。”
“嗯,再见,你也会幸福的,一定。”
——
“步思帷,你有没有想过……前往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