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千里之外的思齐宗中, 剑祖睁开了双眼。
与在孟易觉面前时的轻松写意不同,此时在昏暗的大殿之中,这个老者的疲态显露得一览无余。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将发量稀少的头靠在高位的椅背上。
这个位子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时光流转不歇, 直到现在为止, 思齐宗不知道换过了多少任宗主,其中不乏有佼佼者, 做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伟业, 付询在他们之中, 不过算是最平凡懦小的一个, 但他们终究也都趋于消亡,最终还能留在这把椅子上的, 只有他,“剑祖”。
万剑之祖。
修仙界称颂他, 他的一切都可以化作锐不可当的剑意。
这份剑意能够斩断钢铁、切割金石,但却永远没有办法阻挡一片桃花顺着水流飘走。
不知活过了多少年的修仙者又一次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中灰蒙蒙一片, 就连那片灼灼的桃林都被他所忘记。
他曾经也有过少年时, 在那片桃林之中挥剑, 让飘飞的桃瓣沾在他的剑上,然后与某人相视而笑。
那人提着桃花酿作的酒来见他,笑靥较花还要明亮。
可惜如今他早就已经将那人的面庞全部忘却了, 或许梁旅落有一点像她?或许吧,但只要再过上个几百年,他就会连梁旅落的模样也忘却了。
——毕竟, 他总是孤独的,总是孤独地涉过时间漫漫的长河。
“剑祖大人。”
老人罕见的回顾往昔被温润的声音所打断:
“很少见您这么疲惫呢, 是计划出了什么问题吗?”
剑祖睁开眼,便看见殿下站着那年轻的纱维谷摘星层,翩翩君子,面如冠玉,嘴中虽说着关怀备至的话语,唇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意,丝毫不见半点担忧。
老者支起身子,没有多说什么,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个如同在火炉旁昏昏欲睡的暮年之人不是他一般。
“计划很顺利,只是我人老了,有些撑不住罢了。”
剑祖摇摇头,露出了一个慈祥温和的笑意。
“您在说什么呢?”
药鬼也笑了:
“您的身体可还康健着呢,如果您愿意出手的话,恐怕解决十个魔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说到这里,他戏谑地一挑眉。
“哦?药鬼阁下这么说,是基于你们纱维谷药道的判断吗?”
“剑祖大人这么说可就过于谦虚了,像您这样的修仙者,就算不是药道也看得出来。”
那人将食指放在唇下,大拇指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明明已经活了百余年,是能够被人称为“尊上”的人,却意外地有亲和力,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但愿如此。”
剑祖苍老干枯的手摩挲着掌下的座椅,他的声音低低的,让人读不懂其中的情绪是真是假。
“所以又回到刚刚那个话题了,剑祖大人,计划是否还顺利?您知道的,我们想要更了解我们计划的全貌,所以还烦请您告诉我们目前计划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以及下一步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男子作了一揖,面上带着恭敬的问道。
“这倒是我疏忽了。”
老者从高位上站了起来,一瞬之间,在他高大的身影之下,无形的压迫感蔓延开来,就连已经与他相处了不知多久的药鬼,也在此刻沁出了微微的汗珠。
可是看到这一幕的剑祖却笑了出来:
“药鬼,作为摘星层,你还太嫩了呢,当年孟易觉还是危楼层的时候,面对着我可是毫无惧色的。”
这话语对于寻常摘星层来说已经堪称是伤害自尊的冒犯了,但药鬼仍旧保持着风度,他嘴角挂着优雅的笑容,头低低的,没有直视那人隐藏在阴影背后的眼睛。
“是的,珏瑷尊上聪颖,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言罢,轻笑两声,又是恰到好处的自嘲,既不显失礼,又不是过于怯懦。
剑祖看着这个后辈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道:
“……你倒是有意思,我开始能理解为什么纱维谷会把你送来了。”
修仙者大多目高于顶、眼中无人,就算是付询、步云天这样长久游于权力场上的掌权者,也同样从骨子中就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叫人闻着就绝对不快,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无时无刻都进退有度,堪称“君子”的典范,这叫剑祖不得不对他多上半分的另眼相看。
“您说笑了,”
男人的头更低了半分:
“我之所以会来到您的身边,不过是因为纱维谷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罢了,更何况,我个人对您也怀抱着一份憧憬,一拍即合,老实说,在您身边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学习新知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份难得的机会。”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如果忽略掉纱维谷这样的隐世宗门根本不在意自己在修仙者之中的地位的话。
纱维谷,这个隐于山林之中的宗门,一如传言中一般冷漠无情,就算在先前的“无情道大清洗”之中,有不少被盯上的无情道都是纱维谷的无情道,但他们也仍旧保持着一言不发的风格,任由这些无情道被追杀,只要不影响到他们宗门内部安定的修炼环境就行了。
就连剑祖,也为这种彻底的冷酷无情的作风而感到稍稍有些震撼。
比起命运共同体的宗门,纱维谷更像是一个松散的邦联。
在这种前提之下,“纱维谷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这个借口自然而然也就不成立了,那么药鬼来到剑祖身边的目的就变得非常可疑了。
但是,剑祖并不在意这些。
对于他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兵器,兵器当然会伤到自己,但兵器同时又非常好用,无能之人会被兵器所杀害,而有能之人只会操纵兵器去杀害别人。
无论药鬼抱有什么目的,他好用,这就足够了,更何况,正正好处在这个即将要与魔界开战的当口,剑祖的的确确需要这么个懂得变通的摘星层来做自己计划的协助者。
他也不知道当今的修仙界是受世界腐朽的影响还是怎么了,培养出来的修仙者,一个个都是像付询那样蠢笨的存在,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像药鬼这样的存在是少之又少。
“……呵,”
剑祖从鼻子中挤出浅浅的一个音节,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自然地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孟易觉已经决定站在魔尊那一边。”
“是吗,”
药鬼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神情:
“那还真是可惜,我对于珏瑷尊上的感觉还是不错的,我很喜欢她,当然,是作为长辈意味上的。”
剑祖淡淡地看了殿下那个笑着的男人一眼,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所以第二套方案的启用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估计那些魔族已经把恶魂集合给泼到了步思帷身上吧。”
“剑祖大人对于那些魔族很是有自信呢。”
“区区魔族,实际上是不值得信任,这也不过是第二套方案罢了,步思帷能在恶魂集合的作用下疯掉自爆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或者没有被恶魂集合所影响的话,那我们就要出手了。”
“哦?”
听到这里,药鬼来了兴趣:
“您的意思是说,您要亲自出手了吗?”
几百年过来了,没有人见过剑祖主动出手斩杀过哪怕一人,就算是在与现任魔尊对峙的几十年中,剑祖也只是采取防御的手段,而从未瞄准过对方的顶上人头,就是这样的剑祖,现在竟然要破戒了?这怎么能让药鬼没有兴趣?毕竟,这可是登上几百年都未必能看到的盛景啊。
但剑祖并没有正面回答他:
“世界正在走向衰亡,我们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如果这个世界崩塌,我们所有人都会无处可归,等待我们的,只有消亡。”
“但您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呢?”
很少见的,药鬼没有顺承他,而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事实。
剑祖没有惊慌,似乎早就知道药鬼会这么说了,他只是又看了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男人一眼,继续说道:
“步思帷太沉溺于使用梁旅落所留下来的善魂集合了,虽然那个能帮她保持清醒,但是长久使用必定会让她的精神更加脆弱。”
药鬼也没一步步紧逼着问下去,而是自然地随着剑祖转移了话题:
“的确,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那‘药’还是硬生生从善良之人的灵魂中剥离出来的东西。”
“梁旅落恐怕到最后也没有想到,她用来给她那个死去的妻子重塑身体的东西竟然能在百年以后发挥这种作用。”
药鬼又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就好像他现在在讨论的,并不是某些人悲惨的一生,并不是灵魂被剥离的惨叫和哀嚎,而是一出令人感动的戏剧,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剑祖能在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年轻人身上看见纱维谷特有的烙印。
剑祖偏过头去,没有理他,继续自顾自地讲道:
“魔道虽进阶快,却道心紊乱,极易疯狂,这是步思帷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冰冷的话语如同封雪峰上的狂风一般锋利,深深地刻入那片步思帷小时候曾经双膝跪于其上的水磨石砖上。
“但是,如果,她还有能力保持自我,那就没办法了,必须由我们来动手了,所以,你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准备好——”
“全力反攻魔界。”
每一个字都如金石般铿锵,掷地有声,让人无可辩驳。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说便是了,你我之间,不必那么迂回。”
“那若是遇上了珏瑷尊上,又该如何是好呢?毕竟她再怎么说……”
“那便按照无情道清洗的标准来。”
剑祖就连思考也没有思考,直接便将这句话抛了出来,如此简单的,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啊……是这样啊,”
药鬼笑了:
“自散功力和道心,便放过,若否……”
“则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