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晗的出现让阮阳始料未及。他没想到,不是谢秉怀,也不是弘帝,李枫收到信后最先得知消息的居然是罗洪。

  再回到客栈,已然一片狼藉。

  小厮和阿南都未受伤,但罗洪的目的仅仅是带走蒋行舟,并没有为难他二人。

  “他们去哪了?”阮阳面色发冷。

  “往南边去了。”阿南道。

  阮阳顿了顿:“他……还好吗?”

  “大人是主动跟着他们走的。”阿南不敢看阮阳的脸色,“还让……让我们不要担心……对不起……”

  “大侠,对不起,我没拦住他们……”

  是蒋行舟自己跟着他们走的,再怎么样都怪不到阿南的身上去。更何况,那些卫军也都是经过罗洪一手育教的,个个都是个中好手,就算阿南经历过了万昭氏沟的战争,又如何以一人之力与他们抗衡?

  阮阳咬着下唇,几乎咬破了皮。

  他根本等不到天明,确认阿南和小厮没事之后便动身离去,他先在朔州城里找了个遍,没发现蒋行舟的踪迹,便猜测他已经被带出了城。

  阿南说,他被带去了南边。

  朔州以南,最近的一个城就是顺宁镇,也就是蒋行舟长大的地方。

  蒋行舟确实被带到了顺宁镇。

  罗洪派去的人大概是得到了罗洪的命令,对他很客气,只象征性地用布条束住了手,没有蒙眼。

  面前的景色熟悉了起来,罗洪就站在吕星的故居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在看到蒋行舟的一瞬间有些失神,很快掩饰了过去。

  “蒋大人。”罗洪朝蒋行舟颔了颔首。

  他示意左右给蒋行舟松绑,随后兀自推开了门。

  这门年久失修,似乎再用些力就要散架了,此时正不堪重负地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蒋行舟跟在罗洪的身后,在门口停留了片刻。

  “将军也认识这屋子的主人?”蒋行舟道。

  罗洪很直接地承认:“吕星,吕太医,如何不认得。”

  蒋行舟微微敛下眼,没接话。

  他既认得吕星,蒋行舟不信他不知吕星是含冤戴罪的。当时韩太医是为自保,不得不隐瞒真相,那罗洪又是为什么呢?

  吕星的戴罪直接影响了稷王的风评,也间接导致少不更事的弘帝继任大鼎,如今全天下苦苛政久矣,说白了,有罗洪一份功劳。

  “那块玉佩,是不是吕星给你的?”

  “将军是瞒着谢尚书来找我的?”

  这两问是同一时间问出口的,二人在听清后都没有急着答复,反倒是蒋行舟率先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洪的表情不同于他的云淡风轻,将方才一问重复了一遍。

  蒋行舟道:“不错,是他给我的。”他接着说,“我很好奇为何恩师会有开启先皇遗诏的钥匙,不过将军应该比我更好奇才对。”

  罗洪道:“你应该庆幸的是,今天来到这里的人是我。”

  是罗洪,不是谢秉怀,所以他二人还能有站在这里聊天的机会。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将军。”话如是说着,蒋行舟真的端端正正作揖言谢,这反而让罗洪疑从心起。

  从李枫收到信起,他便猜出蒋行舟寄信给李枫是为了试探,他也有意顺水推舟,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让蒋行舟知难而退。

  可他没想到,自己竟还是低估了蒋行舟。

  罗洪许久未出一声,只看着蒋行舟的眼睛,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杀了皇帝,还是杀了我,杀了谢秉怀?”

  见他不答,罗洪面露不耐:“我不远千里前来,不是为了听你打哑谜的。”

  蒋行舟忽然明白,就连和谢秉怀共事多年的罗洪,对于谢秉怀也并没有十万分的把握。

  他淡淡地说:“我要扶阮阳登基。”

  此话一出,罗洪怔住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蒋行舟轻轻一笑,“怎么,不可以吗?”

  罗洪则用表情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是在痴心妄想。

  蒋行舟却理所应当地说:“你们可以扶植太子阮钰,为什么我不可以和阮阳自立一党?”

  “你这是在害他!”罗洪彻底怒了。

  蒋行舟一怔,笑了,“我害他?”

  “你逼他谋逆大统,名不正言不顺,和造反又有何异?!”罗洪拍案而起,像一座山一样,站在了蒋行舟的面前。

  “罗将军,”蒋行舟问他,“什么是造反?”

  “你们所作所为,便是道反!”

  蒋行舟抬起眼,“你们让阮钰登基,又怎么就不算造反了?”

  “自始至终,我们反的只有皇帝一个人,又不是反全天下的人,大家都姓阮,为何登基的人换了一个,就活该被冠上造反的名号?”

  “罗将军,我敬你是阮阳的师父,可你又凭什么说,让阮钰登基才是?你可知那遗诏上写的究竟什么吗?”

  蒋行舟一番话字字递进,其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恍若一斛珠玉滚落在地,让罗洪霎时冷静了三分。

  他重新坐了下来,沉着脸道:“……遗诏上写了什么?”

  蒋行舟不答。

  罗洪深吸一口气:“果然是……让稷王登基?”

  蒋行舟却道:“有什么差别呢?左右皇帝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了,按照你们的思路,不是正统也早就是正统了。”

  让太子上位?开什么玩笑。

  太子背后还有赵太后,就算没了赵太后,谢秉怀又如何能担大任?

  为了夺权,他甘愿放任弘帝胡作非为,课税涨了又涨,是置全天下的百姓于水火,为的仅仅是可笑的一己私欲。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虚伪,虚伪得让蒋行舟作呕。

  罗洪指着蒋行舟道:“你说这一番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可知当年若非稷王——”

  “罗将军,别跟我打感情牌。”蒋行舟没想到罗洪会骤然提起阮阳的父亲,但他不想听,便直接出言打断,“要真有用,你为什么不让李枫告诉谢秉怀?那样谢秉怀会派杀手将我和阮阳都杀了,你们不是更无后顾之忧?”

  罗洪被这几句话堵得半天都没再出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正中了蒋行舟的下怀。

  他不该来,不该在这里和蒋行舟起了争执,他正把自己最致命的弱点暴露给蒋行舟!

  这人城府太深了,稷王最巅峰的时候也不过如此,谢秉怀……若谢秉怀不曾位极人臣,不曾拥有如此庞大的势力与党羽……

  “罗将军。”蒋行舟也站了起来。二人虽身处陋室,但蒋行舟却如一个真正的得胜将军,谈笑间决胜千里,则四野莫有敌手。

  “我不能保证不流血,”蒋行舟如是说,“毕竟这世间从没有唾手可得的好事。但我能向你保证,这天下会有前所未有的盛世,届时,将军再来同我谈,何谓正统,何谓!”

  看着蒋行舟的眼睛,罗洪一阵胆寒。

  这种感觉并不来自于蒋行舟本人,而来自于他给罗洪构想的画面,就好像他已经胸有成竹了一样,接下来一切都如囊中取物,他,谢秉怀,弘帝,全都不是这人的对手。

  蒋行舟注意到罗洪的神色有异。他看着罗洪,又缓慢地移开视线,“罗将军,我背后也有一朵梅花。”

  罗洪还没反应过来:“梅花?”

  “那朵单重阴阳梅。”

  罗洪稍作思虑,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你——!”

  蒋行舟没有给他继续深思的时间,继而道:“按我的猜测,那朵梅花是你和谢秉怀联手的唯一理由,但你真的有必要想想,这样到底是不是对的。如果祸及罗晗,你如何护他周全?”

  罗洪本来是来探蒋行舟的底的,却反过来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但他知道蒋行舟这句话并非威胁。

  罗洪目中厉色乍现:“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一切都不会发生,阳儿也不会被你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他动作比话音还快,伸手作钩探向蒋行舟的脖颈,却被横空飞来的一个人撞得侧过了身。

  落在地上的人是门外的看守,龇牙咧嘴地扭动着身体,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罗洪一骇,猛然回头。

  夕阳西下,剑光如电,转瞬即逝。

  只见阮阳面无表情地提着剑,在这干冷的早冬里,身上的热气几乎化为有形的白雾,就这么一步一步踏了进来。

  他凝视着罗洪,这是他曾经的师父,如今却为敌手。

  “放了他。”

  “阮阳!”罗洪怒喝,“你这是要与全天下为敌!”

  阮阳神色一动,出剑如龙腾云霄,招式间却流露出了罗洪的影子。他曾是罗洪最得意的弟子,但过往的师徒情义,早就在这举世大争中被磨得比纸还薄了。

  罗洪从倒在地上的卫军腰侧抽出佩刀,刀光纵横,铁刃相击,发出一声震响。

  上一次在皇陵里,罗洪没能跟阮阳正面交手,此时的过招也是阔别十数年。阮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阮阳,而罗洪也已经老了,他早已不是阮阳的对手。

  一招一式间,罗洪节节败退。只要阮阳想,他立马就会丧命于此。

  罗洪从阮阳的眼中读到了决绝,下一招便果真直取咽喉,他旋身不慎,竟是将致命的后背暴露给了阮阳。

  阮阳万不可能放过如此机会,只见长剑在他手中如获新生,像一条上天入地的真龙一般,刺破血肉,将罗洪重重地钉在了墙上!

  再进一分,罗洪真就死了。

  “阮阳!”蒋行舟喝道。

  与这一声一同而来的,是罗晗姗姗来迟的一剑。

  不过阮阳的反应实在超于常人,罗晗尚未近身,便被他回身一腿扫开。

  这一腿的力道极大,罗晗用剑抵在地上,止住了被这力道撞到墙根的趋势。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罗晗喘着粗气,矮下身,剑端赫然指向了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