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阮阳醒来的时候,只见蒋行舟披着薄衫,懒懒靠在床头,手里还捧着一本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

  阮阳睡得晚了些,过了一会才醒。

  蒋行舟脑中满是昨晚未解的事,饶是诗经也看得囫囵吞枣,见阮阳醒了,索性将书一扣,“醒了?”

  “嗯……”

  “饿吗?”

  “嗯……?”

  阮阳刚睡醒的时候有点迷糊,他和蒋行舟共眠的时候,一向松懈得有些过分,更何况现在已经不是当时那些刀尖舔血的日子了。

  等了片刻,阮阳眼神逐渐找到了焦点,蒋行舟才问:“这回醒了?”

  阮阳伸了个懒,也坐了起来,下巴搭在蒋行舟的肩头,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书,“看的什么?”

  蒋行舟将书皮亮给他看,是一本诗经。

  阮阳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呢?”

  “在想李枫,”蒋行舟道,“你说,李枫比较怕谢秉怀,还是皇帝太后?”

  阮阳想了想,很坦然地说:“不知道。”

  蒋行舟没再继续问了。他翻身下榻,将衣服拿来给阮阳,旋即向外走去,不片时便端进来两碗粥,几碟小菜,一屉酱肉包。

  万昭这边的早餐多带荤腥,他二人都吃不惯,别院的厨子也知道他们两的习惯,特意按照雍国口味替他们做的。

  酱肉包的味道很不错,却和阮阳之前吃的不大一样,便多吃了两个。

  二人一边吃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对李枫来说,一边是谢秉怀,一边是皇帝太后,两边都是大患。如果他背叛了谢秉怀,谢秉怀不会轻易放过他,”蒋行舟又夹了个包子给阮阳,“如果被太后察觉了他的勾当,则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阮阳张开嘴来接,含含糊糊地说:“所以他需要一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阮阳,你给李枫写封信,让信鸽送去京城。”蒋行舟突然道。

  阮阳不明所以,还是匆匆将包子咽了下去,跟着蒋行舟来到桌旁,提起兔毫,吸饱了墨汁,移到宣纸上方,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蒋行舟对他说,当时李枫跟他说了什么话,只管原数写上。

  阮阳回忆片刻,落笔:

  -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样行吗?”阮阳收了笔,看向蒋行舟。

  蒋行舟站在他的身侧,点点头。

  “不写落款?”

  “不用写,他也能猜到这封信是你寄的,从而得知你我其实未死。到时候就看谢秉怀和皇帝谁先知道此事。”蒋行舟从他手中接过笔,放进笔洗,一下一下慢慢地涮,墨色便悠然荡开,“又或许,李枫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

  “你在试他。”阮阳道。

  阮阳说的不错,这确实是试探。一封信并不能成为什么证据,就算谢秉怀他们真的知道了此事,也不一定会尽信。

  “那又如何得知是谁先知道的呢?”

  蒋行舟道:“障眼法,我们假意透露出我们在哪,则到时候先知道消息的人一定会派人来探虚实。”

  阮阳顺着他给的思路想了下去,突然顿悟。

  如果李枫察觉此信来自于阮阳,他一定会从一切蛛丝马迹下手,企图找到阮阳的位置。

  仅靠一封信很难知道写信人究竟身处何方,寥寥无几的线索便是笔、墨、纸。

  阮阳用的是普通兔毫,这种笔南北都十分常见,写出来的字也没什么特殊的。

  墨也是普通的墨,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那种,里面什么都没加。

  唯一能下手的就是纸了。

  雍国南北幅员辽阔,北方多用楮树、桑树造纸,色泽洁白,纸纹如绵;而南方大多以藤、麻、麦秸造纸,质地相较起来略显粗糙;而到了万昭这里,大部分的纸甚至使用晒干的海藻造的,颜色上又大有不同了。

  如果李枫收到一张细如棉纸的信,第一时间一定下意识以为此信来自北方,而不会想到西南郡。

  对于李枫来说,这将是非常模糊的线索,但愈模糊愈好,对于聪明人来说,往往线索不多的时候才会胡思乱想,每一个细节都会过度解读。

  “蒋行舟,你还会造纸么?”阮阳突然问。

  蒋行舟轻轻一笑。

  信一寄出去,他二人就得立马动身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北边,朔州一带。既然要骗京中派人来查,只有亲自去才能分辨究竟是谁派来的人。

  蒋行舟重新给二人都做了面具,小厮和阿南也要随行,便替他俩也做了两张。

  阿南有些遗憾,莲蓬还是不愿与他们同行,不过在宫娆的帮助下,她已然在别院旁边开起了医馆,此时正好也忙得走不开。

  四人化成了万昭的商人,绕了一个大圈,从朔州以北的边关入了雍国国境。

  此时已是深秋,隐隐带着些刺骨的冷意,蒋行舟便从行囊中拿出冬装,让阮阳穿上。

  “我不穿,”阮阳说,“太厚了,不好动手。”

  “这次不用你动手,”蒋行舟的态度不容置喙,“穿上。”

  朔州本来就偏远,加上这几年朝里作妖,此时的景象很难用凋敝二字轻描淡写地形容过去。

  小厮和阿南都是第一次来这么北的北方,本以为平南县已经是全雍国最穷的地方了,怎料朔州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所有被流放的人大多都是往朔州来的。”蒋行舟从小在这一带长大,已是不以为奇。

  小厮道:“当时老爷也差点被流放朔州,多亏了有大侠。”他看向了阮阳,不过后者没在看他。

  小厮难得想拍阮阳的马屁,没拍到,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四人在朔州待了一段日子,这期间行事很是张扬,几乎是处处留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谁。

  北方入冬早,天黑的也早,不到酉时便黑透了。

  就在这静谧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彼时,蒋阮二人已经宽衣上榻,阮阳耳尖动了动,征得蒋行舟的同意后,将外衣一套,从窗户飞出,往骚动传来的方向而去。

  他飞身上了房顶,只见两条街开外,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在没命地狂奔,其身后跟了几个戍边守卫。

  逆着月光,阮阳眯起了眼,发现那披头散发形如骷髅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作恶多端的前西南郡守,赵历。

  他飘然落下,堵在了赵历的去路上,从地上拾了颗碎石,在手心抛了两下。

  赵历这厮正跑着,突觉膝盖一痛,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心,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他还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手心便被粗糙的地面蹭了一手血。

  赵历根本顾不上疼,爬起来又要跑,却被不知道什么人一脚踩在了肩膀上。

  赵历被这力道怼得重新跪在了地上,抬起头,只见阮阳目光如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

  经历了当时那几刀,赵历对阮阳可谓是怕到了骨子里。在看清阮阳的面容的一瞬间,他大睁着眼,瞳孔缩成了一个小点,仿佛浑身的血液都不淌了,心中的恐惧丝毫不亚于见到了鬼。

  “啊——!!!”

  然而这一声还没喊完,他身后骤然现出了一道黑影,手中匕首映着月光的寒凉,向赵历的脖颈刺去。

  阮阳本能地替赵历挡下了这一击,而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反手又是一刀,只冲阮阳面门,逼得他不得不仰身一躲。

  就在这短暂的空隙里,赵历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他不跑还好,阮阳还有护着他的距离,这一跑,黑衣人趁势反手将匕首掷去,正中后心。

  赵历尖叫着,抽搐倒地,血液很快涌了出来,只几瞬的工夫便没了气息。

  黑衣人是冲着赵历来的,见目的已经达到,飞身欲走。

  阮阳眼神一动:“站住!”

  黑衣人哪能真站住,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散,朝阮阳扑头盖脸撒去。

  阮阳捂住口鼻,追了上去。

  越追,阮阳越觉得这人的背影很眼熟,很像一个故人。

  他起先还没有几分把握,便顺手掰了一节断木,如暗器一般夹在指中,以穿鼎之势朝黑衣人掷了过去。

  黑衣人连忙躲闪,这一闪,终于让阮阳抓到了破绽。

  “罗晗?!”

  听到这两个字,黑衣人的身影明显一震,随后慢了下来,站住了,却不曾回身。

  阮阳又道:“你是罗晗。”

  他走到黑衣人的身侧,发现他的肩膀正在小幅度地颤抖着。

  黑衣人一把揭开蒙面的黑布,罗晗的脸便露了出来,唯独双眼的猩红让阮阳心中一惊。

  “你……你哭什么?”

  “我以为……”

  “什么?”

  “没什么,”罗晗抹了把脸,将匕首扔给了他,“你要杀我,随便你。”

  阮阳没接,匕首便掉在了脚边。

  “我为什么要杀你?”

  罗晗死咬着后槽牙,欲言又止,摇摇头,“动手吧。”

  阮阳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你之所以会在朔州,是冲着赵历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罗晗一个字都不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是罗洪让你来的?”

  罗晗还是不动,满脸都写着一心赴死的决心。

  只不过,他的眼神一直在向某个地方看,阮阳顺着看去,那个方向是他和蒋行舟落脚的客栈!

  阮阳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这是……调虎离山!

  阮阳转身就走,却被罗洪拉住了胳膊,回头看去,罗晗神色复杂,朝他缓慢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阮阳脚尖一钩,地上的匕首便如离弦之箭,罗洪闪躲未及,肩膀被生生划破了个血口。

  不过他还是没松手,阮阳也不废话,他本就和罗晗没什么情义可言,此次又遭了罗晗背刺,眼中恨意已是昭然若揭。

  “我爹不要他的性命,”罗晗忍着痛说,“你放心。”

  “放心?!”阮阳几乎要笑了,罗晗说的话如耳边风一般,他又归心似箭,只恨不得将罗晗在这里剁了。

  罗晗本就不敌阮阳,阮阳又招招狠辣,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阮阳融入夜色,再看不见。

  罗晗跪倒在地,胸口的痛楚让他咳个不停,咳着咳着,呕出一口血来。

  他擦去唇角的血,突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