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昭国,大皇子别院

  木凌不在,宫娆正哄小孩儿入睡,听说蒋行舟和阮阳活着回来了,也不哄了,抱着一团哇哇大哭的小肉团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活下来的?”宫娆难以置信,“听线人说当时阵仗那么大,你们不是被烧死了吗?”

  蒋行舟摇摇头,疲惫地笑了笑,宫娆方才以为阮阳是睡着了,这会儿才发现是昏迷了——小孩儿哭得那么大声,都能没让瘦削的青年动一下眼皮。

  宫娆把小孩儿塞给侍女,叫了大夫来给他们看伤。二人看着落魄,但身上竟无一处未愈的伤口,宫娆稀奇得要命,隔着屏风道:“你们真是人吧?别是死了化成冤鬼回来了……”

  蒋行舟看着阮阳睡颜,恍神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怎么没见殿下?”

  “你们应当还不知道,”宫娆说,“氏沟国蠢蠢欲动,他跟着王上去鹰山了,你那两个弟弟也一齐去了。”

  鹰山在万昭国版图极西,跨过鹰山便是宫娆口中的氏沟国。这两个国家恩怨已久,早年一直互送质子,但这一任氏沟国王突然不应了,倒是愿意嫁女儿过来,可万昭几位皇子均有正妃,既不能休妃再娶,也不能让氏沟公主当侧室,两国关系愈发微妙起来。

  蒋行舟穿好外裳,从屏风后走上前。

  他尚未开口,宫娆便问:“你要去找阿凌?”

  蒋行舟颔首。

  “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宫娆看着他,委婉道,“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你们的死讯太突然了……也不能怪他。”

  蒋行舟明白了,之前稷王在世,他二人尚且有利可图,哪怕稷王被处死,阮阳好歹也是皇室中人,要说正统倒也正统,可如今阮阳昏迷不醒,木凌实在没什么理由再帮他们了。

  能收留小厮和阿南,已是仁至义尽。

  蒋行舟心领神会,却道:“我们能逃出来也多亏了那匹踏月寻霜,总归是欠了殿下一个大情,还是要当面言谢的。”

  宫娆骤然想起来:“说到那踏月寻霜,它回来得还比你们快些——你们怎么没骑马?”

  “它自己找回来了?”蒋行舟颇为意外。

  “是啊,”宫娆一笑,“就在马厩里养着的,既然送给大人了,还是大人的马。”

  蒋行舟本还可惜这么好的马落到了弘帝手中,未料它还能自己回来,到底是良驹。

  “既然如此,更要登门致谢了。”蒋行舟回过身,诚恳地说。

  宫娆看了他一会。

  她知道蒋行舟进退有度,便不再拦了,转而问道:“也行,里面那位怎么说?他也跟着去?”

  她朝屏风后抬了抬下颌,“他这是怎么了?”

  蒋行舟不知道怎么说,深邃的眼神透过了虚空,落在不知何处。

  宫娆了然,不再问了,安慰道:“没事,兴许哪天就活蹦乱跳了,大人别太担心。”

  这语气太过轻松,蒋行舟没被安慰到,但确实被逗笑了,说:“借您吉言。”

  宫娆摆摆手。

  侍女上前来,压低了声说小孩儿又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宫娆便立起秀眉,道:“哄不好就扔了算了,天天哭,好烦!”又问,“莲蓬呢?”

  侍女摇摇头:“没见她跟着进来啊。”

  宫娆叹了口气,正要说莲蓬两句,看了看蒋行舟,想起什么来了。

  那女孩儿喜欢这位大人来着,她都给忘了。

  蒋行舟侧身一让,示意宫娆先去忙要紧的。

  宫娆无法,她很好奇二人一路的遭遇,但蒋行舟确实疲惫,后头还有个哭起来没完的小魔头,只得点了点头,回头嘱咐侍女,说给两位郎君准备些热水洗一洗,再端些吃食过来。

  这是数月来蒋行舟最为放松的一晚,他轻轻给骨瘦如柴的阮阳擦遍了身子,将人抱到榻上,端来米汤,喂了几勺。

  起先阮阳是什么都吃不了的,那阵子也是最难熬的,蒋行舟每天都担心一睁眼阮阳就活不下去了,整夜不敢睡,好在后来阮阳能咽下汤水了,蒋行舟才心中巨石落地。

  蒋行舟用拇指蹭去阮阳唇角的米汤,又在柔软干燥的唇上摩挲了两下,用哄小孩的语气道:“睡了这么久,再过两日,也该醒了?”

  阮阳的唇因这番动作染上了些血色,看着没那么苍白了。

  蒋行舟凝视少顷,早已习惯了有去无往的对话,无声叹了口气,拥着阮阳睡了。

  翌日,蒋行舟又谢过宫娆,牵出踏月寻霜来,往鹰山而去。

  阮阳就留在了皇子别院,宫娆说每年冬天她和木凌都会来别院这边住,也就是他们回来得是时候,赶了个凑巧,还有人能照顾阮阳。

  不同于雍国西南郡的群山那般低缓连绵,鹰山是五座尖峭峰岳的统称,五座山形态各异,相辅相成,山的彼侧则是一马平川的千里沃野。

  骏马疾行,只用了五日便抵达鹰山。

  山脚立了几个白麻的军帐,蒋行舟下了马,牵着踏月寻霜上前,禀明来意,见万昭将士并不理睬,又道:“不知军中可有一位叫毕如的?”

  将士狐疑看过来:“你认识毕将军?”

  “在下与毕将军是为旧友。”

  将士上下打量了一番蒋行舟,与身旁别的将士互换了个眼神,这才道:“你等等。”

  不多时,将士去而复返,毕如缀行其后,见到蒋行舟,粗犷硬朗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三步上前,“蒋大人?!”

  蒋行舟拱手,“毕将军。”

  他早猜到毕如不是寻常武夫,定是从军多年的军士,且是木凌的心腹。

  木凌这会儿和万昭国王在一处,不便打扰,毕如便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帐内,斟了一盏茶,沿着桌面推了过去。

  “毕将军怎么没再回京城?”

  “不回了,”毕如让他喝茶,“计划有变,没必要再回去了,就留了几个人注意着风声,其他人都回来了。”

  计划有变,是因为他们以为阮阳死了,那之前的所有打算都没用了。

  蒋行舟点点头,这事谁都怪不得,只能怪他自己,明知阮阳执拗倔强,还是带着他走了这么一步险棋。

  “不过活着就好。”毕如道。

  蒋行舟抿了抿唇。

  毕如说那边还有一阵估计就结束了,可以在木凌的帐外等他,于是带着蒋行舟来到一个帐外,没等一会,便见一个胄装男人气冲冲地往回走,身后跟了三两将士,小厮跟在最后面,手里抱着一团纸笔。

  木凌闷头走,没看到帐外等了个人,竟是与蒋行舟擦肩而过,又走了两步,脚步一停,像见了鬼一般转过身来。

  蒋行舟礼貌地朝他笑笑,“殿下别来无恙。”

  “你怎么来的?你没死?”和其他人一样,木凌语出诧愕,还没来得及多问,身后蓦然蹿出一人,张口便要哭。

  蒋行舟眼神骤转,指着他道:“不许。”

  小厮的哭声噎在喉中,紧紧抱着纸笔,眼眶憋得通红。

  木凌回过神来,这才引着蒋行舟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稷王的儿子呢?死了没?”

  蒋行舟觉得他一口一个死字,有些刺耳,但也没太在意,“没有,眼下就在殿下的别院,多谢皇子妃加以照看。”

  “他怎么没跟着你来?”

  “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一直没醒?”

  蒋行舟低嗯了声。

  木凌也问了许多,蒋行舟悉数作答,唯独问到怎么逃出来的时候,蒋行舟没详细说。

  木凌没想到二人能活着回来,问道,“那你二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蒋行舟没有直言,只说这一趟是来道谢的,其他的不用殿下劳心。

  “这人你带走吗?”木凌指着小厮。

  小厮扁扁嘴,没敢出声。他手无缚鸡之力,却跟着蒋行舟学了一手好字,木凌让他笔记口述,每月给他银钱,但他犹记得自己的主子还是蒋行舟。

  之前以为老爷死了,小厮哭得几乎厥过去,眼下见人死而复生,他只觉得在做梦。

  蒋行舟点点头,道:“多谢殿下收留我这仆从,蒋某无以为报。”

  木凌摆摆手,人是宫娆让留下的,他只是顺水推舟。

  蒋行舟又问起阿南,可木凌却不肯放人了。

  阿南跟着阮阳学了功夫,底子不错,眼下万昭和氏沟即将开战,正是缺将士的时候,尽管阿南刚满十六,但能多一个是一个。

  “这样,我就见见他。”蒋行舟道。

  木凌并不大情愿,“人在鹰山上,不知哪个山头,又是前线重地,你这身份还是算了。”

  木凌的喜怒善变是出了名的,方才还客气以对,这会儿脸上就挂着薄霜了。

  蒋行舟不急,顿了须臾,缓缓说了句:“他到底也是雍国人。”

  木凌脸上挂不住了,眸间也涌上了些阴沉——万昭打仗,强留一个雍国人给他们效力,这事儿还偏偏是大皇子干的,传出去贻笑大方。

  见此神情,蒋行舟心中已有猜测。

  木凌不想放人,是因为他手下的兵不多也不精,方才从主帐回来时又一脸怒容,应当是被万昭国王提点过一番。

  木凌身为大皇子,却非嫡出,有一个与他同岁的弟弟,名唤木河,万昭国王早有意立木河为太子,这一战很可能关乎储君之争。

  常言道,打蛇打七寸。

  木凌的七寸,只有宫娆。

  打定主意后,蒋行舟未再提带阿南走的事,木凌面色不愉,眯着眼看了他半天,才收回目光。

  蒋行舟起身,同木凌道别。

  小厮亦步亦趋地跟在蒋行舟身后往外走,直到挑帘出了帐,蒋行舟才回首,对他道:“行了,哭吧。”

  话音一落,小厮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