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白茫,雪一直在下,覆满了天地山河。

  蒋行舟知道自己在往前走,但又不知在走向何方,只感到面前一阵温暖,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有人在说:“你是谁?”

  这声音清哑好听,是阮阳的声音。

  蒋行舟想问问他怎么样了,想对他说对不起,可这具身体并不听他的使唤。

  他听到自己说:“在下姓蒋名行舟,倾慕殿下许久,今日前来一见。”

  这是不属于他的记忆,是前世阮阳和那个“蒋行舟”的过往。

  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二人一来一回地交谈,阮阳不时沉默,不时低笑,喝得酩酊大醉。

  声音传来的地方突然亮起一片橘色的暖光,吞噬了周围的白茫,蒋行舟借着光亮想看清阮阳,但这道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强。

  就在这光亮中,蒋行舟睁开了眼。

  入眼是熟悉到有些陌生的环境,风穿过窗子的缝隙涌了进来,扬起床幔。

  窗边站着一个月白衣服的人。

  蒋行舟勉强动了动指头,四肢麻木,血液凝流,他感觉自己像是死了,又没有死透,正处在弥留的那一刻。

  阮阳呢?

  他用尽全身力气坐起,却不可控制地朝床下翻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月白衣服的人闻声回头,徐步上前,蹲在蒋行舟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丹,塞进了蒋行舟的口中。

  药丹化作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像一道火,从喉咙烧到了心口。

  这火在体内肆意流窜,知觉一点点回来,蒋行舟这才感到浑身如同碎骨般的疼。

  他肩膀的骨头本被砍断,但这火烧到了肩膀,剧痛之下,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腹部贯穿的洞也在慢慢愈合,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千疮百孔的后背便只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疤。

  蒋行舟讶然无言。

  月白衣服的人隔空托手,有一股无形的力扶着蒋行舟从地上站起来,还没站稳,张口就是一句:“他在哪里?”

  月白衣服的人引他来到另一间房,房内,阮阳安静地躺在榻上。

  蒋行舟三步并两步上前,捧起阮阳的手,又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最后探向鼻息。

  ——很微弱,但绵长不绝。

  蒋行舟眼眶微濡,心脏被狠狠握了一下,口中翻来覆去只有“阮阳”二字,连被带人将阮阳紧紧搂在怀中。

  “为什么他没醒来?”蒋行舟回头问。

  “他魂识未归,我试过作法召回,但效果甚微。”

  “……什么意思?”

  月白衣服的人抛过来一枚药丸,和方才喂给蒋行舟的是同一颗,“他涅槃一遭已是逆天改命,这一次,真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阁下能救他吗?”

  那人面色无喜无悲,沉寂的表情好像在说:一生九死,爱莫能助。

  蒋行舟悲痛交加,话语中都带着痛楚:“可他……他造化还不好吗?”

  他哑着嗓子问,但这是问又不是问,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死又复生,救了我那么多次,每一次都只离死亡一步之遥……他造化还不好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问:“你可知造化是什么吗?”

  蒋行舟背对着他,说不出话。

  “我本不该管你们的事,人间自有命数,你们本来就该死在那间草屋里的,但我出手了,你觉得这是造化?”

  意思就是他救不了阮阳了。

  阮阳很有可能会一直这么无意识地睡下去,直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蒋行舟一言不发,就这么抱着阮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幡然醒了过来,将药丸掰碎,塞到阮阳口中。阮阳不知吞咽,齿关紧闭,蒋行舟唯恐伤到他,便将药含在口中,四唇相覆,一口一口地渡过去。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私情的吻,药丸的清苦混着眼泪的咸涩在二人口中蔓延。

  “没事了……没事了……”蒋行舟声音颤抖哽咽,一下下抚着他的发。

  在这一声声中,他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再去看时,月白衣服的人早已无影无踪。

  蒋行舟这才发现,二人正身处他从小长大的卧房内。

  月白衣服的人将他二人救下,带到了此处。

  这个镇子叫顺宁镇,地处雍朝版图的北端,再往北就是朔州,朔州再往北走就是边境了,顺着边境绕一大圈,南下翻过群山,便是万昭国。

  二人身无分文,蒋行舟翻箱倒柜从旧物里翻出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变卖了,这才凑了几两银子出来。

  他用这些钱买了些冬衣和口粮,包了一个大包,背起阮阳,踏上了千里之路。

  只不过背上那瘦如青柳的人一直都没醒。

  蒋行舟不知疲倦,他们不能在雍朝的境内多露面,便只能擦着边境赶路。

  北地艰寒,暑去秋消,最后一场秋雨落至京城的时候,北地已是冰封万里。

  五个月后,西南郡,附子村

  周村正生了一场大病,烧了好几天,周小郎吓坏了,从平南县带回来了几个大夫,大夫看过后也留了药方,但周村正一直没好起来。

  人活到了一定岁数就对活着没那么大执念了,周村正没什么不满足的,但周小郎不肯,跑到万昭国找宫娆将莲蓬借了回来。

  说是借,因为莲蓬被宫娆召去照顾她的儿子,小孩儿是早产,身子有些弱,宫娆看准了莲蓬手巧心细,有意留她。

  刚开始莲蓬还不答应,宫娆便说也不是要她入宫,就是当寻常大夫一样,每天早晚来看一遭就是,莲蓬这才答应。

  莲蓬来的时候,周村正躺在榻上,脸色烧得通红,已经没什么力气起来待客了。

  她上前看了看,总觉得这病有些蹊跷,问周小郎道:“其他大夫怎么说了?”

  “有说是风寒的,有说是到了岁数的……说什么的都有,但病就是治不好。”周小郎急得满头大汗。

  莲蓬记得这病在《济世百章》上面好像有记载,患者浑身发热,高烧无汗,不咳不呕,严重时还有幻觉。

  她细细询问一番,没错了,就是那个病。

  “那咋办?能治吗?”周小郎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莲蓬温温柔柔地一笑,“能治的!”

  周小郎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莲蓬让他拿来板凳,在榻旁坐下,从医药箱中翻出几根金针来,在火上烤了,一根一根地刺入周村正的指尖,刺完了,又如法炮制在脚趾上也扎了十针。

  周小郎看着就疼:“这是什么法子?”

  莲蓬拿来个盆子接在榻旁,从周村正的肩膀开始往下顺着按摩,道:“等血排出来就好了,老人家这是堵住了。”

  只见暗红的血一点一点淌了出来,周村正的面色果然好了不少,周小郎佩服不已:“你好厉害!你之前说你学医多久来着?”

  莲蓬道:“两年多。”

  “才两年!”周小郎竖起拇指,“一定有高人指点!你比好多大夫都强!”

  周村正悠悠转醒,莲蓬擦了擦脸上的汗,没有收周小郎的钱,抱着东西往万昭走。

  周小郎去送她,口中不住道谢,末了又问:“阿南还好么?”

  “好呢。”

  “他年纪小小就参了军,你们姐弟俩都厉害得很。”

  莲蓬羞涩地笑了笑,周小郎的热情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就是可惜了……”周小郎突然叹了口气。

  不用他把话说明白,莲蓬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可惜大人和大侠没回来。

  莲蓬面上的笑淡了些,气氛有些低落,二人都没再开口。

  到了村口,莲蓬不让他送了,“就到这吧,你快回去照顾爷爷,他身边缺不得人的。”

  周小郎“哎”了声,他也确实担心周村正,也不客套了,只说下次再见要请莲蓬吃好的。

  莲蓬捧着东西踏上了栈桥,天快黑了,她脚下步伐加快,走着走着,前面多了几个人影,快到城门了。

  人影之中,有一道极为乍眼。

  ——那是个很高的男人,身后还背着一个人,男人走得慢,却从未停歇。

  有点像当时大侠失明的时候,大人背着他的样子,莲蓬想。

  如是想着,不禁涩然一笑。

  大理寺少卿蒋行舟,勾结罪王余孽,夜闯皇陵,意图谋反。

  稷王之子阮阳,越狱潜逃数年,又当众劫囚,屠杀卫士百姓无数。

  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要掉十次脑袋的大罪。

  但他二人都孑然一身,无家可抄了,这么大的罪也就只是以二人身死而告终。

  距离当时京城事变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二人的死讯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莲蓬起先是不信的,不只是对于二人犯下的罪,更是对于二人的死——没有人会愿意信,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嫉恶如仇,走了京城这么一遭,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但不信也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不远处,那二人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莲蓬心生恻隐,走上前去,冲着背影,试探性地叫了声:“需要帮忙吗?”

  离近些才看清,虽然现在已经开春了,二人身上仍穿着重棉的冬衣,胳膊和膝盖处都被磨的很旧,但颜色还是新的。

  “你们是从北边来的?”莲蓬又问,友善地笑了笑,“北边冷吧?”

  男人脚步一顿。

  莲蓬有些疑惑,也跟着停了下来,距离男人大约五步的距离。

  男人缓缓转过身来。

  “莲蓬?”

  听到自己的名字,莲蓬先是一惊,随后看清了男人的面貌。

  ——那是一张如刀刻般深邃的脸,面上被风雪划破了口子,愈合的时候许是没有搽药,留下了浅浅的印;双眸满含疲惫,眼神却朗润平静。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