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被三个男子带到了城外以北的一个破庙里。

  一路上,这三个男子什么话也不说,蒋行舟什么话也不问,事实上他大概也能猜到这些人是听谁的差遣——除了赵历,别无他人。

  到了破庙,三个人在门外把守,蒋行舟侧耳去听,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对话。

  只听一人说道:“大人让明天再把他带过去。”

  另一人道:“小心着点,别惊动了其他人。”

  那人应和了几声,谈话声便小了下去。

  一直到次日凌晨,蒋行舟被蒙住了面,塞进了一辆马车。

  马车七扭八拐走了很久才停,蒋行舟就这么被左右架着进了一个宅院,到了正堂,脸上盖着的黑布才被扯了下来,束住双手的绳子也被割断。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响。

  重获光明的蒋行舟下意识闭起眼,两息过后才缓慢睁开。他揉着手腕环顾四周,这是一个装潢古朴精致的厅堂,从这规模来看并非一个很大的宅子,却颇具生活气息。

  就在这时,从屏风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人,手里端着一盏茶,还冒着热气,面上掬着笑意:“蒋大人好啊。”

  果然是赵历,蒋行舟并没有多少吃惊:“赵大人。”

  “此番请蒋大人前来多有得罪,”赵历踱着步子绕蒋行舟走了一圈,最后在他身边的一个八仙椅上坐了下来,“早闻蒋大人一表人才,今日得见,看来传闻并非虚言。”

  他实在是胖,坐下来的时候感觉很是吃力。

  蒋行舟没接话茬,反问道:“赵大人找下官有何贵干?”

  赵历仰着粗短的脖子看了他一会儿,将笑一收,咚地放下茶盏,“蒋大人,你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这儿的规矩。”

  “本官在这西南当了十几年的差,也可谓是老百姓的衣食父母了,”赵历大言不惭,一边把玩着茶盖一边道,“最近起了些流言,本官本来听听就过了,谁知道愈演愈烈,尤其以你那江安县最盛,这——就有点不好了。”

  说着,赵历斜着眼睛看过来:“蒋大人就没想着管一管?”

  蒋行舟谦虚颔首:“百姓人皆有口,众口铄金,我不过初来乍到,大人高看我了。”

  赵历一愣,不怒反笑:“好一张伶牙俐齿。”

  蒋行舟悠悠道:“大人谬赞。”

  赵历见他不温不火,难免多看了他一会儿,“蒋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

  “你们年轻人胸有鸿鹄之志,但是在这西南,难免被桎梏住了手脚,”赵历道,“想回京城吗?”

  蒋行舟没接话茬。

  “本官能助你一臂之力。”

  “赵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赵历呲牙笑了,“这老百姓闲得慌吃饱了饭就爱瞎谝嘴,你我都是知道传言并不属实,但朝廷不知道,你只消让那李御史明白这个道理就行了。”

  “这……”蒋行舟面露难色,“下官人微言轻,李大人不见得会听下官的。”

  “那也好办,我要你交个人出来。”赵历道,“说起来这人也算是蒋大人的肉中钉,留有这个大患不除,非但你去不了京城,还有可能性命不保。”

  蒋行舟心中警铃大作:“大人何出此言?”

  “阮阳——他跟你有来往,是也不是?”赵历道,“藏匿当朝要犯之罪非同小可,但如果你是被胁迫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说完,赵历见蒋行舟不说话,倒也不是很急。

  此前,赵历通过莲蓬一事知道阮阳在追查自己,而流言最盛的江安县的县令蒋行舟必也难逃干系。他只是不明白阮阳一个自己都朝不保夕的逃犯为何盯上了西南郡,为何又非要与他赵历过不去。

  不过,赵历想不明白也正常,因为这一切的“主谋”并非阮阳,正是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蒋行舟。

  “稷王离掉脑袋不过一步之遥,阮阳自然难成气候,本官只是提醒蒋大人别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赵历循循善诱,很是和蔼,“说白了,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没想到,蒋行舟压根不吃这一套,只见他抱了一揖,客客气气地说:“赵大人误会了,下官并不认识什么阮阳。今日一番,下官也只当没听过,请大人恕罪则个。”

  赵历脸色难看起来,蒋行舟则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却听背后赵历喝道:“站住!”

  蒋行舟脚步一顿,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应声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

  蒋行舟前后左右都被挡住了去路,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回身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本官好话歹话都说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赵历俨然换了一副嘴脸,横眉竖眼瞪过来,“那阮阳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竟如此愚蠢不堪?”

  蒋行舟只咬死了道:“大人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认识那阮阳?”

  “蒋行舟!”赵历拍案怒喝,没想到,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的一番话对蒋行舟来说竟还如耳旁风一般,“你当本官傻?”

  “游说不成反用强?”蒋行舟掷地有声,“做了错事便好好认罪,圣上明察秋毫也不一定会赶尽杀绝,可绑架朝廷命官……大人就不怕罪上加罪么。”

  “你威胁本官?!”赵历一怒之下抓起茶盏信手一扔,茶盏横飞过来,正好砸到了蒋行舟的额角,一瞬间便有血冒了出来,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蒋行舟还是站得笔直,饶是为人所制,却一派铁骨铮然。

  “我倒要看看你多有能耐,来人!”赵历怒极反笑。

  家丁们便押着蒋行舟迫使他跪倒在地,咔哒几声锁住了他的手脚。

  赵历慢吞吞走了过来,被人扶着俯下身子,抓着蒋行舟的发冠逼他抬脸:“你是沉得住气——那阮阳可未必。”

  蒋行舟冷厉道:“赵大人当真以为能只手遮天?”

  “如今山匪横行,死一个小小县令又能是什么大事,”赵历哈哈大笑,笑声像破锣一样难听,“要不是本官心善,你还有命在这里大放厥词?”

  蒋行舟头皮被扯得生疼,他反应过来了,赵历一开始便深知自己难逃其罪,便故技重施,像莲蓬那次一样,以他为饵引出阮阳,然后赶在李枫发现阮阳之前,擒了阮阳去跟皇帝邀功。

  功过相抵,赵历打得真是一手好算盘。

  此时此刻,蒋行舟的心头才终于蒙上一层担忧。

  他别的不怕,最怕的便是阮阳冲动行事——李枫还未离开西南,阮阳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暴露,不然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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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在数百里外的阮阳发现,这李枫身上装着两个印章。一个用以给大理寺汇报时的临时官印,而另一个则用以给皇帝太后传信时自证身份。信鸽也有白灰两只,也是分开的。

  阮阳留了个心眼,注意到那官印被李枫收在行囊中,而私印则一贯随身带着。

  李枫这会儿又在写信了,这次是给皇帝的信,鸽子被阮阳截胡,展信一看,李枫竟提到了蒋行舟。

  看着信,阮阳若有所思。

  等他抄完所有账本再回到江安时,却见江安县内一片大乱。

  县衙内人心惶惶,衙役来去间行色匆匆,阮阳戴上面具拦下一位衙役,一问才知,蒋行舟失踪了。

  “失踪了?”阮阳大惊。

  衙役道:“有人看到大人那天从城北的城门出城上了山,我们怀疑他可能……遇到了山匪……”

  “山匪?!”

  衙役点头:“但……尸首还没找到……”

  阮阳快步如飞往县令府奔去,刚打开大门,便见下人们也不干活,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阿南发现阮阳回来了,大喊道:“大侠!”“你可算回来了!”“出事了!”

  阮阳转视一圈,没见到蒋行舟的踪影。

  “蒋大人没回来过?”

  小厮围了上来,阮阳发现他眼睛通红,应当是哭的,“那天老爷出了门就再没回来过,他们怀疑老爷遇上山匪了,还说……”

  “还说什么?”

  “说多半是凶多吉少了……”小厮一个没忍住,哭了出来,“老爷啊……!!”

  阮阳心中惊涛骇浪,眉头深深皱起,一把薅住小厮的衣领,“什么时候的事?!”

  “都有将近十天了!”小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站都站不住了,便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早就说西南不是什么好地方,凭什么就非得让我们老爷来当这个破县令!如果我们老爷真的有什么不测,让我可怎么办啊!!”

  小厮在哭,莲蓬在哭,阿南垂着脑袋也在哭。

  阮阳踉跄着后退一步。

  十天了,如果真的是山匪……蒋行舟还有命活吗?

  他恨从心起,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回来几天,恨自己偏偏那个时候就不在江安,恨偏偏是他出门在外的时候蒋行舟便出了事。

  阮阳死死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却突然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只见他往卧房去了,回来时腰间便多了一把长剑。

  小厮泪水还挂在脸上,呆愣地看着阮阳,只觉得他周身的气质格外凛人,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那寒芒血刃的样子:“元少侠……”

  这些日子,他们都快忘了阮阳原本是个什么角色。

  “他没死,”阮阳神色阴鸷,“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