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君钰往自己手上乱糊的一次性纹身贴纸太多, 他早就忘记自己上次给这三个小鬼头展示的是哪张了。

  “因为哥哥我体内的元素力量从金变成了水,这个图案也就跟着变了。”

  “真的吗?”超超拖长音调问。

  说谎的人面不改色,“当然是真的。”

  接着几滴水落在他脸上, 要不是有皂角的味道,薛君钰还以为下雨了。

  黄非正在阳台晾东西,他故意抖了抖床单落下更多水珠:“君钰, 我晒床单,你自己离远点喽。”

  身上已经全是洗衣粉味的薛君钰抹了一把脸,退后几步仰着头双手做喇叭状:“黄小飞,限你在两分钟内给我下来, 不然——”

  “不然君钰哥哥就要撕、撕票啦!”被放下的黄默又“噔噔”跑到薛君钰那边扒紧了他。

  被动做了“绑匪”的薛君钰乐不可支,颇有炫耀之意地朝上面喊话:“小飞,听见你弟弟说的没?”

  “黄小默,你要再这么向着你君钰哥哥,那今晚你亲哥哥做的咖哩饭就没有你的份了。”黄非“威胁”道。

  黄默纠结地咬着手指头,仍是不撒手, “不次不次,窝要和君钰哥哥一起玩。”

  薛君钰单手抱起他, “今天不吃你小飞哥哥的咖哩饭,君钰哥哥带你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麦当劳, 想和哥哥、弟弟一起吃。”

  被默默那双真诚的大眼睛盯着, 被萌出一脸血的薛君钰狠狠地羡慕小飞——

  这么好的弟弟为什么不是他的!

  “那下次让你小飞哥哥请我吃咖哩饭, 这次就我请你们好不好?”

  “好, ”黄默腼腆点了点头,凑在薛君钰耳边悄悄说, “我会给君钰哥哥放很多胡萝卜!”

  小孩子还没有“各有所爱”的概念,天真地以为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也是别人最喜欢吃的东西。再加上薛君钰在他们面前塑造的又是一个不挑食的外星超人形象, 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默默的好心。

  “......谢谢默默。”

  一辆小三轮驶入薛君钰眼帘,刚才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跑哪乱玩去了的超超和东东被夹在张闻浩腋下,开车的又是另一位学长。

  张闻浩麻利地跳下车,被他夹着的小鬼头们尖叫了一声,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学长,这也太危险了。”薛君钰蹙眉。

  张闻浩放下俩个孩子,往下卸折叠桌椅,满不在乎地回答:“这点高度算什么,我从三楼跳下来都没事。”

  跟在后面的程子易很快过来,他踹了一脚胆大不怕死的张闻浩,“你一个人摔死倒是小事,小孩受伤了怎么办?”

  “就是就是。”薛君钰赞同地点了下头。

  “这也太让人伤心了吧?”张闻浩本来要铺桌椅、洗食材的,听到这话他扶着自己的额头地往帆布椅子上一坐,撂桃子不干了,“不行,我太难过了,干不了活。”

  “说要在户外吃火锅的人可是你,你不干谁干?”程子易又踢了他一下。

  这满车的桌椅还有刚从菜市场运过来的大袋小袋新鲜食材,看着头疼。

  “可以吃火锅了欸。”薛君钰和小黄默对视,分别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喜以及...白嫖的快乐。

  “我来摆桌子。”薛君钰美滋滋地接过张闻浩的工作,他还以为这次又是外卖,没想到几个学长对这个社长交接仪式还蛮上心的。

  “窝,窝可以帮忙洗菜!”为了让白嫖合理,小黄默主动请缨,搬了两颗白菜上楼要帮他们洗。不过他还没走多远就被提着一桶水下来的黄非驱着往回走了。

  “你们都歇着,我来搞。”黄非把要洗的蔬菜统统扔进水里,又把薛君钰赶走,铺起了桌子板凳。他这么勤快的原因无它,毕竟待会儿他们家包括他有四个人要来蹭饭。

  黄非的行为刺激到了张闻浩。他马上要从篮球社社长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了,想在最后给社员们留下个为社员服务的好印象。

  “我也来。”他翻下椅子,走到水桶前搓洗起了蔬菜。

  社员们陆陆续续赶到,原本和小鬼头们玩着角色扮演游戏的薛君钰也被他们拉去打牌。

  众所周知,薛君钰牌技烂到离谱,所以和他一起打的那些社员都不在乎默默偷看他们的牌告诉薛君钰了。

  因为就算知道了,他们这位新社长还是一样的输。

  玩了多少局就被贴了多少张纸条的薛君钰再也不能顶着满头纸条淡定出牌了,他“噌”地站起身,“我不玩了!”

  坐他旁边的牌友拉他坐下,“不就是输了嘛,你看人家默默都没放弃你,你就不要放弃自己了。”

  “君钰哥哥,加油鸭!”默默坐在小板凳上,见薛君钰看过来了他立刻露出笑容。

  于是薛君钰又无力地坐了回去,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竟如此残酷,要是星敛在这就好了。

  星敛既会放水又会算计其他人,薛君钰只要和他在一起玩不用费什么脑子都能体面且正当地赢。

  说是说新旧社长的交接仪式,但等他们吃完了也没见有人提这件事。薛君钰不得不怀疑这个火锅纯粹是因为家教森严的张闻浩想吃了才搞出来的。

  那些可恶的社员,吃饱喝足了还不忘继续拉他打牌看他出洋相,最后连默默都看不下去来指导他出牌了。

  “别欺负君钰了。”

  一个人在他旁边坐下,薛君钰扒开满脸的纸条,向来人发出求救信号,“程学长,救救我。”

  “老程,这怎么能叫欺负呢?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个社员反驳。

  另一个社员口是心非地解释,“君钰太笨了也没办法啊,我们也希望他赢的。”

  骗子,都是骗子,明明就是联手欺负他。薛君钰在心里愤愤不平,他有好几次差点就能赢了,结果又被这几个老奸巨猾的家伙里应外合给搞输了。

  “我也不怎么会打,一起玩可以吗?”程子易问他们。

  “行,”一社员一边应下,一边拉住想要偷偷溜走的薛君钰,“君钰,你的位置老程可替代不了,今天要么就输个精光,要么打场翻身仗,听懂了吗?”

  薛君钰绝望地闭上眼,“听懂了。”

  另一边正在收拾满桌狼藉的张闻浩听见他们的对话,哈哈大笑,和他一起清理的黄非为自己的好朋友打抱不平,“你们平时不会也老这样欺负君钰吧?”

  “怎么可能,今天比较特殊,平时嘛,也就小小地欺负一下。”张闻浩回忆了一下他从前任社长那里接过担子的时候,可比君钰现在经历的惨烈多了。

  黄非无话可说,因为别说他们了,他有时候看着薛君钰都想捉弄一下。

  程子易加入牌局后,薛君钰总算不再输了。

  “学长,你真不会打啊?”虽然自己脸上不再添新纸条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但薛君钰看着程子易脸上的纸条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显然,程子易是因为他才加入牌局的。

  “不太会,之前玩过几次。”

  薛君钰不想以这种形式被解救,“那程学长我们联手,要输一起输。”

  “怎么一起输?”他们定的规则是输家只有一个,程子易偏过头问他。

  “你输一局,我输一局。”薛君钰理所当然地回答。

  程子易觉得好笑,事实上他也笑了,“那我们俩也太惨了吧。”

  被他这么一提,薛君钰想像了一下待会儿身穿纸条吉利服的自己和程学长,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等牌打完我们就可以直接去参加荒野求生节目了。”

  “参加什么?”

  一道凉凉的声音在薛君钰头顶响起,他仰起头,和低头的沈星敛撞上了目光,“星敛,你咋来了?”

  “门禁时间过了,你还没回来,严阿姨很担心,让我来找你,”轻描淡写完全避开真相的沈星敛轻轻摘掉挡在君钰脸前的纸条,“所以君钰你还要玩到多晚?已经八点了。”

  君钰完全没有给同住的人知会一声行程的意识,沈星敛放学还被年级主任留了一会儿,他着急忙慌赶到家,连君钰半点影子都见不着,问过严阿姨才知道君钰出去玩了,还是跟篮球社的这些人。

  “哦,可是我跟严阿姨说过会晚回来诶,是不是薛旻钺跟她打过电话了,她怎么那么着急啊。”薛君钰能理解严阿姨,但他也不想在周末还被管的那么严。

  沈星敛沉默了会儿,转移话题,“这个小家伙是谁?”

  黄默瞪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好看的哥哥,忽地抱紧了身旁的薛君钰。

  “小飞的弟弟,默默。”薛君钰因为救世主星敛的到来,洗牌的动作都从容了不少,他低头看了眼往自己怀里窝的默默,跟他介绍身后的这位哥哥:“默默,不用怕,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叫他星敛哥哥。”

  “窝不怕!”黄默坚定地摇摇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薛君钰觉得奇怪,默默应该是这三个小鬼头里最乖最会喊人的小孩了吧,“怎么了?”

  “他是君钰哥哥最好的朋友吗?比和窝哥哥还好吗?”黄默很认真地问。

  “当然。”沈星敛也很认真地回答。

  “窝、窝问的是君钰哥哥,又没有问、问你。”黄默气鼓鼓的,又因为君钰哥哥没有立刻反驳那个哥哥表情很是受伤。

  薛君钰骑虎难下,要是星敛不在场的话他还可以违心地说自己和他哥哥才是关系最好的朋友,但现在星敛在场,还跟小孩子较起了真......

  他没有立刻回答,“默默为什么要问这个呀?”

  犹豫了一小会儿,黄默小声地说,“因为君钰哥哥要是和窝哥哥是最好的朋友,就会经常来看窝,如果不是的话,君钰哥哥以后不来看窝了怎么办?”

  沉默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黄默仰起小脸,紧张兮兮地期待他的回应。

  薛君钰看着他,难受地说不出话。默默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上辈子在福利院碰见的那些来献爱心的人,在离开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信誓旦旦承诺一定会再回来,可薛君钰等来等去,只等到了一些明信片,到最后,连明信片都没有了。

  “他不会不来看你的,你的君钰哥哥,最喜欢小孩子了。”沈星敛蹲了下来,和他平视。

  “真的吗?”黄默没意料到这个哥哥会这么说,他继续向薛君钰求证。

  薛君钰戳了戳他的脸颊,“当然是真的,就算我跟你哥哥绝交了也会来看你和超超东东。”

  “可,可窝不会做咖喱饭,只有窝哥哥会做。”黄默非常担心。

  “这该怎么办呢?”薛君钰故意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逗他。

  “窝、窝会学的!”黄默握着小手跟薛君钰保证。

  薛君钰可不想他现在就开始进厨房,“默默现在这么小,又拿不动锅,只能做一点点,可哥哥是大胃王,唉呀。”

  “窝也不知道怎么办惹......”黄默着急地都快哭了。

  “那等默默长大再做给哥哥吃好不好?”薛君钰举起他,不太道德地笑了。

  被君钰哥哥举高高后,黄默的心情重新明朗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君钰哥哥的另一个朋友,很有原则地地喊了一声“星敛哥哥”。

  沈星敛抬起手,放在小黄默头顶。就这么放了一会儿后他似乎觉得就这样干放着不太合适,僵硬地动了动。

  正当黄默要对他改观时,沈星敛开口了:“去一边玩,我要坐君钰旁边。”

  黄默怔怔地站着,还没从这个和温柔动作完全不匹配的冷淡语气中走出来。在他彻底反应过来前,黄非赶紧抱起了他,“黄小默,上楼,该洗洗睡了。”

  “好的,哥哥。”他机械地回答。

  黄非抱起表情呆愣的弟弟,在走之前回头,“君钰,谢了。”

  “不谢,下次你不直接抢我早餐就行了。”

  “抱歉,做不到。”

  “那你还谢什么?”

  “我也不知道。”黄非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能跟薛君钰玩到一块的人除了一个齐原是例外,其他基本上都是单细胞生物。

  “算了,下次我包饺子你过来吃吧。”

  “嗯,这还差不多。”

  俩个只知道吃、喝、玩、运动的单细胞生物对话结束。

  等薛君钰再回到牌局上,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平时像跳蚤一样活跃的社员们现在安静得简直不像话,星敛和程子易更是,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

  “不打了?”薛君钰试探着问。他现在有了星敛,再打一百局都不是问题。

  一社员眼睛朝下不敢抬头,指了指他旁边的人,“不打不合适吧?”

  前会长都坐下了,不打不是不给人面子吗?可要是真打,会长一定会认为他们不务正业吧?

  薛君钰顺着他指的方向往旁边看,主动问:“星敛,你玩吗?”

  沈星敛还没回答,桌上“哗哗”洗牌声响起。薛君钰偏过视线,被程子易的花式洗牌惊到了:“哇,学长,你不是不会打牌吗?”

  “打牌和洗牌又不一样,君钰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程子易慢条斯理地发牌,发到沈星敛那里的时候他特地停了一下,手指停在牌面上,“会长,打吗?”

  沈星敛按着那张牌移到自己跟前,“玩。”

  明明只是为了消磨时光的娱乐活动,在沈星敛加入后这场牌局好像变成了一项国际赛事。

  十几圈下来,先前合起伙来坑薛君钰的几个篮球社社员面面相觑——还好他们会长是个文明人,不贴纸条。

  相比起之前和星敛一起打的愉快体验,薛君钰这次打得就比较憋屈了,不赢不输,寡淡无味。

  他扒下自己脸上的纸条,幽怨地看了一会儿正和程学长较劲的星敛,在发现星敛压根没注意他这边的时候索性摆烂了,完全不动脑子,随便打打。结果这随便一打——

  “我靠!君钰,你赢了......”一社员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薛君钰正分心想明天吃什么呢,听到他的话连忙检查自己的牌,也“哇”了一声,“不是吧?”

  他扯了扯身边人的胳膊,“星敛星敛,这圈算不算我赢?”

  沈星敛在专心复盘,屏蔽了外界的声音。

  被扯出自我世界的他回过神,眼底有些茫然,“君钰,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本来意外赢了牌还挺高兴的薛君钰有些挫败,但他才不要因为一个人的反应就丢掉自己的好心情呢。

  于是薛君钰转而去摇程子易,“学长学长,我刚才是不是赢牌了?”

  “是啊,君钰真厉害,下次教教学长好吗?”程子易合着他的心意夸大了语气,笑意盈盈。

  “嘿嘿,”这标准的反应让薛君钰心情更好了,“哪里哪里,我就是随便打打,教不了学长。”

  沈星敛心口一痛,眼底的茫然瞬间被君钰和那个什么学长的互动打散了。

  他为什么会傻到以为君钰只有喊他名字的时候态度才会这么亲昵呢?

  这场名为“交接仪式”的玩乐派对结束得非常仓促,因为要在篮球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妈叫来了正在巡逻的民警。

  在城区公共场所聚众吃火锅用脚趾头想都不太符合规定,这时候篮球社特有的社团精神就体现出来了——社员们纷纷作鸟兽散,张闻浩开着三轮车在逃窜路上不忘宣布:“现在穿荧光绿T恤的那个就是我们篮球社第十六届社长啦!”

  刚才热,薛君钰把外套脱下来了,现在他衣服的颜色异常扎眼。

  民警改变了方向转而追起了头目:“那个穿绿衣服的,别跑!”

  艹,怪不得这个张闻浩特地嘱咐让他穿荧光绿,薛君钰突然觉得这么听话的自己也很蠢。

  程子易在路边打了的士,“君钰,这里。”

  害怕被抓进局子的薛君钰松了口气,“太好——”

  一件气味辨识度极高的外套罩在了他身上,与此同时,薛君钰的可见视野也从对面的街道变成了城市的夜空——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被人抱起来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九岁那年,他厌学情绪严重,躲在自己衣柜里,薛旻钺找了他半天,最后才翻到柜子,把他抱了出来,又或许是十一岁的夏天,君琪为了跟小伙伴证明自己的power,抱起他上了九层楼。

  同样都是抱,这一次的抱和他记忆中的抱感觉完全不一样。

  等身后的声音听不太清明后,沈星敛才慢慢停了下来。行至路灯下,他本来想就这么放下君钰,不知道是被这光亮还是被怀里人安静的模样刺激到了,他突然改了主意,转身进了老城区违章建筑之间的暗巷。

  沈星敛抱着人沉默地走向巷子深处。

  等黑暗的潮水完全淹没他的脸,即便是全心全意信任他的薛君钰也产生了困惑:“星敛,你要去哪?”

  沈星敛没回答,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他回头望了眼巷口,那种会把他的心思照得一览无遗的灯光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他安下心,放下君钰,不作解释。

  长久不见阳光的巷子深处,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薛君钰记忆中芦苇腐烂在水里的味道相似。

  以君钰的性子,这么安静也是难为他了,沈星敛自嘲般地想。

  他伸出手,在触到对方的刹那,一束光照了进来——

  那不到一秒的时间,是沈星敛人生中最难忘也是最后悔的瞬间。

  他读出了君钰在被他碰到时的害怕。

  对方眼底的惊惧,不同于他以往在君钰身上见到过的任何一种害怕。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君钰是在怕他啊。

  沈星敛笑了,收回去的手却在颤抖。

  良久,他开口,“我们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