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黎双手捧着一本书, 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在想那个记账本。

  本子里似乎夹了什么东西,他刚才看完账,还想再翻下的, 但突然听见门口有动静。

  这个点刚好是周进回来的时间,怕被撞见, 他就匆匆把记账本锁了回去。

  沈书黎合上书, 想着算了, 明天再看。

  突然一阵胃绞痛, 疼得他脸色骤然发白。

  老毛病了,家里破产后,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生活混乱,没有规律, 基本一天只吃一顿,胃就这么被败坏了。

  但也没严重到需要吃药的地步,一般忍一会儿就好了。

  周进从卧室出来, 看见他后怔了下, 一只手握着门把手, 就那样站在门口。

  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书黎感觉他有点奇怪,但胃疼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也没空管周进,只闭上眼,半躺在沙发上。

  片刻后,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一床毛毯盖在了他身上, 沈书黎缓缓睁眼。

  周进:“困了?进屋睡吧。”

  沈书黎摇了摇头, 又阖上眼:“我躺会儿。”

  周进的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沈书黎苍白的脸,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从来没见过沈书黎这般脆弱的样子。

  所以那几张欠条,是被看见了吗?

  周进眉头微拧,此刻他心里想的,不是该怎么跟沈书黎解释,或者要如何掩盖事情,而是沈书黎那样一个高傲的人,在看见那些欠条后,心理负担该有多重,该有多难受。

  沈书黎一贯讨厌欠别人的,周进是最有切身体会的。

  突然间发现,自己家里欠了那么多钱,还要依靠别人还债,依着沈书黎的性子,恐怕接受不了。

  周进喉结微动,轻声:“睡着了?”

  沈书黎哼了一声。

  周进捏着毛毯的一角,指尖捻来捻去:“有个事……”

  刚开了个头,突然电话响了,惊得他心跳都漏了拍,但同时又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是周二爷打来的。

  怕老爷子着急,周进看了沈书黎一眼,只能站起身先接电话。

  说了几句后,周进脸色一变,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出门前招呼沈书黎:“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不用给我留。”

  沈书黎本想问问是什么事,但看他急色匆匆,只能先应下:“好。”

  这天晚上,周进到临睡前才回来。

  沈书黎半梦半醒间,听到屋里一阵窸窣,随后身旁的床陷落了一半,他立马就清醒了。

  屋里没开灯,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沈书黎偷偷掀开眼皮看。

  男人紧闭着眼,眉头都是皱着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气压很低,心情很不好。

  沈书黎猜测,估计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悄悄伸出一只手,寻着周进的被子缝隙,轻巧地钻了进去。

  本想假装熟睡后不小心把手伸过去的,但周进突然动了。

  吓得沈书黎猛地闭上眼,浑身僵硬,有些狼狈地把手缓缓往回抽。

  这时,周进在被窝里摸索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放在心口,强制固定住。

  沈书黎呼吸都屏住了,有点说不出的愉悦,更多的却是酸堵。

  为什么周进有事,总自己扛着,不跟他说?

  其他人就算了,但他们已经结婚了,是亲密的伴侣。

  他在周进心里,跟别的谁,有什么不同吗……

  一张床,两个人,各自都揣着心事。

  后来几天,沈书黎发现周进开始不对劲儿。

  以前周进是忙,但现在周进除了忙,整个人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眼底的两团青黑,看着就吓人,嘴边也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偶尔跟他搭话,他也是走神的态度。

  沈书黎看着好心疼,有意问过他一两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但周进每次都只是笑着,含糊地应付他,说没事,就是太累了。

  沈书黎只能沉默。

  起初他猜测,周进这样,应该是为了那欠下的两百万。

  但那么大笔钱,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还上的。

  后来却发现,不是为了钱,因为周进最近卖了一批菜,但他竟然没心思去算,到底挣了多少。

  对钱都失去了兴趣,说明不是钱的问题。

  沈书黎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也不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周进。

  每天晚上在他回家前,给他留一盏灯,锅里也留着热乎的饭。

  在临睡前,沈书黎会给他热一杯牛奶,让他能安睡。

  直到有天晚上,快半夜十一点了,周进还是没回家。

  沈书黎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空荡又冰冷的另一半边床,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

  他也不明白,这种失落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却很难受。

  到十二点时,沈书黎收到了周进的微信。

  周进:我有点急事,今晚不回来,别等我

  沈书黎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酸涩。

  终于明白那种失落,来自哪里了。

  他好像,没有走进过周进的世界,他是被周进排除在外的。

  沈书黎把手机贴在心口的位置,用周进平时盖的那床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此时他对周进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很想周进,想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躁动不安,像是犯了什么瘾。

  他渴望走进周进的世界,想想成为周进疲惫时的抚慰,难过时的依靠。

  不知不觉中,沈书黎睡了过去,再醒来,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周进浑身的倦意,坐在那儿也没动,就那样望着门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书黎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周进迟钝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恍然想起,他之前好像是想跟沈书黎,谈一谈欠条的事儿的。

  但现在又觉得,就算他把那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谈,捅破那层窗户纸,又能怎样?

  目前沈书黎没有任何异样,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所有他何必再主动提起,揭人家伤疤,让大家都难堪。

  周进张了张嘴,嗓子沙哑,一听就知道他熬了整个通宵:“没事。才早上七点,你再睡会儿吧。”

  他有意隐瞒,是因为觉得,现在沈书黎知道了欠款的事儿,心里也烦,也难受,正自顾不暇,他不想再添砖加瓦。

  更何况这是他自己的事,没必要让别人跟着担忧着急。

  沈书黎莫名有点生气,气周进什么都不告诉他,气周进一个人死扛着。

  周进还说,他不懂得依靠别人,结果自己还不是一样。

  但想到此前,他那么别扭矫情时,周进却百般温柔地包容他,耐心地开解融化他,沈书黎又气不起来了。

  他被这个男人很温柔地对待过,现在他也想把那些温柔,回馈给周进。

  而且每个人都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每个人都不是完人,他不能在享受别人优点的同时,又因为别人的缺点厌烦他。

  于是沈书黎什么都没再说,给足了周进空间。

  起床后,他热了一杯牛奶,简单弄了点果酱面包,递到周进跟前。

  周进木然地看向他,沈书黎冷硬道:“吃了,然后睡觉。午饭我会叫你。”

  周进:“我不太饿。”

  沈书黎紧盯着他,语气带了几分强势:“吃了。”

  周进无奈,只能囫囵吞枣地吃完,然后对一直注视着他的沈书黎一扬下巴,调侃道:“沈少爷我吃完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沈书黎:“睡觉。不到中午一点,你不能起床。”

  周进依他所言,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眨巴:“报告,我能申请早一个小时起床吗,下午还有点事。”

  沈书黎抿了抿唇:“行。”

  等周进睡下,沈妈妈他们才刚起床。

  沈书阳早上尤其闹腾,叽叽喳喳的,以往大家也都不在意,但今天他刚开口,就被沈书黎凶了。

  沈书阳委屈巴巴地躲在沈妈妈身后:“妈妈,阿黎他不好了,他凶我。”

  沈妈妈也奇怪,以前沈书黎可以是一个深度弟控,现在竟然凶弟弟:“儿子你咋回事。”

  沈书黎有些抱歉地去牵弟弟:“周进昨晚熬了一夜,刚睡下,不要吵到他。”

  沈妈妈和沈书阳顿时闭上嘴,大眼瞪小眼,轻轻嘘了声。

  后面在沈书阳吃完早饭,到出门去上学前,整个家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到了中午,沈书黎按照约定在十二点叫醒了周进。

  简单吃了午饭后,周进又要外出,这次沈书黎什么都没问。

  等大门关上,他也飞快地换好外套,悄咪咪的跟在周进身后。

  沈书黎厌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厌恶只能在家等待,不能帮上周进的忙,哪怕是让周进短暂地依靠下。

  今天他一定要搞清楚,周进到底在做什么。

  沈书黎早就叫好了一辆车,出门就上了车,然后跟在周进的自行车后面。

  一路从郊区,向镇里最繁华的市区过去。

  最后,周进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了下来。

  看着周进疾步匆匆地往里走,沈书黎紧抿着唇,跟在了他身后。

  这段时间周进虽然状态不对,但身体还是挺健康的,所以是谁生病了?

  一路穿过走廊,周进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脚步,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垂着眼看向地面,眉头也蹙着。

  好半晌,他轻吸一口气,这才推门而入。

  房间里,周二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树皮般的褶皱横生的脸,蜡黄得可怕。

  见周进进来,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掀了下眼皮。

  周进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今天好点了吗。”

  老爷子长叹一口气:“老样子。”

  周进凝视着他插上了输液管的枯手:“别那么倔,听我的,接受治疗,钱我来想办法。”

  这样他们今年还能一起过年。

  明明他才刚成家,明明熬过这阵子,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

  老爷子摇摇头:“人老了,都是这样一身病,这个病治好了,还有那个病……”

  “人老了总要死的,就这样吧,我也活够了,不要浪费钱。”

  他都悄摸问过医生了,他这病要手术,不仅费用极高,还不能根治,就算手术成功,以后干啥也都得注意。

  那还治个啥?

  而且,他能感觉到,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大概也就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

  所以何必浪费钱?

  周进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炸了一般。

  他嗓音哑得不像话:“你就当,我求求你。”

  老爷子眼里闪着泪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老了该死了,不能成为子孙后代的拖累。

  周进腮帮子咬紧,拳头握紧又放松,沉默地同他对峙。

  —

  门外,沈书黎通过门上的一个小窗户口,往里看了眼。

  瞧见周二爷死气沉沉地躺在病床上,他心里一切都了然了。

  难怪周进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样子那么古怪。

  沈书黎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想起周进疲惫的脸,心疼的感觉又压制不住了。

  这一瞬,他恍然明白了,为什么周进有事从不跟他说,再大的压力,内心再苦,都总是自己扛着。

  因为周进的心,从来没对他打开过。

  应该说,周进封闭了自己,从来没对任何人,敞开过自己的内心。

  他总是看起来那么强大,独立,很可靠的样子,因为他把自己的脆弱,都藏起了起来。

  沈书黎挫败地揉了揉脸,更多的是心疼。

  现在想来,他以为自己喜欢周进,实际上他的喜欢太浅薄了。

  他不懂周进的脆弱,不知道他的难堪和痛苦,甚至没有去认真地了解过周进的过去。

  周进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在他几岁去世的?后来他跟爷爷又是怎么相依为命的?徐立一家又在周进心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周进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菜?爱好什么?又厌恶什么?

  这些,沈书黎通通都不了解。

  原来,他从来没有触摸到过周进的灵魂,也从来没有进入过周进的世界。

  他又凭什么说,他喜欢周进……

  沈书黎像一棵没有生气的枯树,不知在病房门口坐了多久,神思突然被路过护士们的谈话拉回。

  “这间病房的老爷子,可难伺候嘞,每天给他输液扎针,都要劝好久。”

  “嗐,老人嘛都固执,觉得反正都半截入土了,为了省点钱,就拒绝治疗,我都碰上好多回了。”

  沈书黎眉头微动,拒绝治疗?

  他们说的是周二爷?

  本想叫住护士打听下,但屋内似乎有了动静,沈书黎怕周进突然出来,撞见他在这儿,连忙起身离开。

  等出了大厅,路过一个走廊,突然有个年老的残障人士拦住了他。

  老人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通,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沈书黎没懂什么意思。

  直到老人颤巍着手,把兜里的口袋打开,露出里面零碎的人民币。

  沈书黎一下反应过来了。

  都是苦命的人,不容易,他摸了摸自己口袋,现

  金只有几十块,他全都给了老人。

  老人满脸感激,双手合十,朝他鞠了个躬才转身离开。

  沈书黎看着他走远,微叹了一声。

  肩上突然一沉,他扭头就对上了周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惊得他身子都抖了下。

  周进无奈:“这么容易被吓到?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沈书黎平复了下心绪,垂眸掩饰说:“有点胃疼,来看了下医生。”

  既然周进不想让他知道周二爷的事儿,那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周进拧眉:“怎么不跟我说,我陪你来。”

  沈书黎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没事了。”

  眼神一转,又故意问:“你来医院干什么?”

  周进顿了下,排斥性地避开同他对视的目光,淡声道:“有个朋友生病了,来看一眼。”

  沈书黎凝视他,步步紧逼:“什么朋友,我认识吗?要不要我也顺路去看一下。”

  他就是生气,想看看这个人能撑到什么时候,还能编出什么谎话来骗他。

  因为沈书黎前进了几步,周进就下意识后退,简短道:“也就一般的普通朋友,以后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

  沈书黎身子前倾,语气也不太好了:“所以你非要中午起床,是为了来见一个无关紧要的朋友?你知不知你现在看起来,样子有多糟糕?”

  周进愣了下,正要说什么,前面突然一群小孩儿跑了过来。

  眼看就要撞上沈书黎,情急下,周进一把揽住沈书黎的腰,闪进了旁边的一个仓库。

  被这么一打岔,周进木然的脑子清醒了很多,他看着被自己护在怀里的青年,似笑非笑:“沈少爷,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书黎轻吸一口气,咬牙承认:“是。”

  周进眼里有了点神采,故意逗他:“为什么?”

  沈书黎抬头,目光掠过男人的脸,从那双绯红的眼睛,到下巴上细细密密的青色胡茬,将他的疲惫和倦态,都镌刻进心里。

  为什么,当然是喜欢你啊。

  沈书黎心头酸涩,缓缓垂下了眼,沉默着一言不发。

  分明周进就站在他眼前,但他还是止不住地渴望着这个男人。

  好想成为他的依靠。

  好想跟他心意相通。

  好想,触碰他的灵魂……

  周进见他不太对劲,语气温柔了下来:“怎么了?”

  沈书黎突然伸出手,缓缓抱住了他,还把脸小猫一样埋在他颈窝,蹭了蹭。

  周进顿时浑身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