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26章 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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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吧。”怀桢将面碗朝哥哥的方向推过去,自己坐在羽人灯旁,蜷起了腿,呆呆看着烛火。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但烛火映着,好似也有了几分血色。

  怀枳当然吃不下,但还是拿起了筷子。面条早已坨了,带着夜雨的潮气,然而他已经学会不挑剔食物。

  怀桢听着那边极轻微的声音,他知道哥哥从小就有很好的修养,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筷子都不会碰着碗沿,只除了自己有意饿他的那一回。

  就连在惩罚哥哥这件事上,自己也像个小孩,只任性地做了一回,就已然丧失趣味。他也感到迷茫,自己所眷恋的到底是哪一个哥哥?如今哥哥也遵他说的在吃长寿面了,可他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他卧薪尝胆,他忍辱含垢,以为只要捱到胜利的一刻,自己就能尝到轮回报应无上的甘美。可他所嚼到的仍只有苦涩。

  那种疲倦的、想要放弃的心情又袭上心头。

  “哥哥。”他轻轻叫了一声。

  那边便好似将碗放下,要认真听他说话。

  “小时候,你给我讲过许多故事。如今,也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哥哥。”

  怀桢的手心轻轻碰着烛火的边缘。

  “你听没听过一首童谣?”他低低地吟唱起来,“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

  这是一首汉代的童谣。

  淮南王刘长,汉高祖之少子。及文帝即位,刘长自以为与帝最亲,骄横跋扈,数不奉法。文帝三年,为报母仇,椎杀辟阳侯审食其,负荆阙下,昂首请罪,文帝伤其志,念其亲,宽之。文帝六年,外通闽越、匈奴,举兵反于谷口,未遂事发,召入长安待罪。

  公卿集议,皆称刘长犯上大逆,罪行累累,论当弃市。

  天子不忍致法于王,命会同列侯二千石再议。

  百官再议,皆曰宜如法。

  天子不忍致法于王,下诏赦其死罪,夺其王位。

  刘长废位后,判流蜀郡,路途遥远。天子仍是不忍,诏令每日供给刘长肉五斤,酒二斗,家室皆相随。于是刘长起行,载以缁车,以县次传……

  怀桢轻声道:“小时候读这一段,我便困惑过。汉文帝说每日都给他送酒肉吃食,但是淮南王的车马却是封住的,所过县道,都不敢打开车上的印封。那么所谓的酒食在何处?所谓的天子诏令,宽赦优厚,又在何处?

  “袁盎向文帝进谏说:万一淮南王在流放途中雾露病死,陛下徒有杀弟之名,将存话柄于天下了!

  “你猜文帝是如何说的?哥哥,你读书读得那样精熟,你告诉我,文帝是如何说的?”

  “……阿桢。”酒气萦绕在怀桢的身周,他仿佛能听见哥哥愈来愈沉重的呼吸,“汉文帝……心怀阴狠,淮南王……大逆不道,他们同我们……”

  “我在讲故事,你不用攀扯旁的。”怀桢平静地打断他,“你告诉我,文帝是如何说的?你忘了,是不是?可是我没有忘,好多年、好多年了,我已将《淮南衡山列传》读了好多遍——文帝说:‘吾特苦之耳,今复之。’”

  身后的人好像不会呼吸了,手指攥入食案边沿的木缝里,流出细细的血线,也惘然未觉。

  ——朕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现在就让他回来。

  “但是刘长再也没有回来了。他在车中绝食而死。

  “也许他的身边是有酒肉仆从的。也许从长安出来,他的心中还存着许多的念想。也许他会想到他的亲哥哥,曾经是如何纵容着他,让他与自己同乘一车,让他叫自己大哥而不叫陛下,甚至当他出入称制,犯法杀人,都宽纵着他,让他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相信哥哥不会治他……”

  故事似乎开始偏离了史书上的常轨。讲故事的人固然懵懵懂懂,而听故事的人也不知是否领悟,只有雨声愈来愈响,愈来愈响,像小虫将春天的青叶都啃尽了。

  “也许他还会想到自己离京之前,天子曾将他关押起来,不许他走。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他想必早就看明白了,天子是如何放任他一步步走进权欲熏心的陷阱里,端等他举旗造反的那一刻,就翻手无情……所以他说,他要回家去,他再也不想留在长安,再也不想留在这面目全非的哥哥的身边——而皇帝最后还是放了他了,说得那么宽容,好像自己是从死亡的手底下恩赦了他。

  “那么,淮南王真的谋反了吗?哥哥,你说呢?”

  烛烟倏地一飘,映着怀桢一颤的发丝。

  淮南王谋反,证据确凿,史有定谳。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他所质问的,当真只是那个典故吗?

  怀桢没有听到回答,也不恼,还是淡淡地一笑:

  “大约这也不重要了。

  “那密封的车门终于被打开时,刘长已然饿死车中,身边是发馊的饭食、肮脏的便溺和断裂的书简。他到死只是蜷缩着身躯缩在车厢角落,怀中抱着一盏灯……他这一辈子,只想离开长安,孤身一个人回齐国去——可就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他也做不到了。

  “他回不去齐国,回不去大海边,他的魂灵,永远被困在那一座轩车之中……”

  这已经不是刘长,他甚至说出了“齐国”二字。怀枳晃了两晃,剧烈的头痛令他无法深思下去,肚腹中的车轮缓慢而残忍地绞动起来,风雨仍扑打着房中四散的昏黑的烛烟,他眼前仿佛也出现了前世的幻景,全是呼啸来去看不清晰的影子。

  怀桢却好像仍在讲旁人的故事,手指轻敲了敲那羽人微微发烫的翅膀,“不知他死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怨恨?不知若是人有精魂,能成鬼,他会不会恨不得重来一次,将他那亲生的哥哥生吞活剥,让他也体会体会黑暗、寒冷、饥饿的滋味?这滋味若不是自己亲尝过,谁又能真的明白?”

  怀桢回过头来。

  灯火映得一室明暗交错,在倒影的缝隙里,他看见哥哥坐在角落,剩下的半碗面还在身旁,眼中的光芒都沉暗,只剩下不敢置信的惶然。

  原该有所预料的,命运在冥冥之中已经给过怀枳太多的暗示,他却只当做一意孤行的催促。他抹了一把脸,五指将头发用力向后抓,突然沉闷地嘶吼了一声。他那样悲伤,但这悲伤的形貌却接近走投无路的忿恨。

  怀桢只觉得稀奇坏了,声音放得愈加柔和,像钝了的刀子割下来:“怎么了?这不是旁人的故事吗,原来哥哥竟这样有怜悯心的?”

  怀枳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那久远的痛苦已经被牵动了,那一根弦在脑中嗡鸣,震颤,绷断。他想他是醉了,或许阿桢也醉了,一个人所周知的故事被说得颠三倒四,添了很多书上没有的细节,又像是亲身经历的梦魇。这真的只是旁人的故事吗?

  他觉得好痛,他尚且分辨不清这痛的来源,就已经快要被这痛给绞碎。

  这就是阿桢的痛吗?然而他会不会比自己更痛,一百倍、一万倍……

  眼前人向他走过来了,像孩子似地在他对面跪坐下来。怀桢雪白的脸庞凑到了他的眼底,眼睫毛扇了扇,一双黑白分明的透亮的圆眼睛便毫不掩饰地直盯着他。

  他说:“上一世,明明是哥哥要疼我的,是哥哥要宠我的,明明是哥哥将我惯坏的。可到头来,哥哥却猜疑我,忌恨我,把我关在常华殿中不许我走,直到最后,夺了我的性命。”

  他说:“哥哥,这一世,我是来向你索命的。”

  他说:“哥哥,我都告诉你了,我也不明白为何选在今日告诉你……其实折磨你,也没有多少乐趣,说真的,你于我已经没有多少价值。所以现在,哥哥,你还要同我谈感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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