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基作为文烁的第一个儿子,还未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更遑论他出生后,大文有了嫡长子便代表江山还可延续,朝野上下一时人心安定。

  文烁颇为喜爱这个盼了好久的孩子,基者,起始,根本也。以“基”为其命名,文烁的态度可见一斑。

  即便后面有了更多儿子,文基在文烁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文基小时候甚至由文烁手把手开蒙,一对一教导,这是其他皇子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七岁以前文基没什么不顺心,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对夫妻是他的生身父母,没有人敢给他添堵。他锦衣玉食,名师教导,所有围在他身边的人都隐隐将他当作下一代帝王讨好——文基自然也是这般想的,他占嫡又占长,身上有双重保障,父皇的江山不交给他还交给谁呢?

  母后一向谨慎,她从不直言帝王宝座的归属。但会一遍又一遍的讲父皇又做了哪些事,会为他读杂志,读各种报纸。文基小小年纪便展露极高的天分,他敏锐的从这些五花八门的报纸中总结自己想要的信息:工研所研究出了适合提炼海盐的机器,盐场将迎来变革;蒸汽机是一种全新的动力系统,不知能否做出来;滇南又出了新花样……

  他贪婪的搜罗这些新动向,清晰的认识到父皇治下的大文和皇爷爷、甚至史书上的王朝都是不一样的。如今百花齐放、蓬勃向上的大文是父皇政治开明的结果。他敬佩憧憬着父皇,暗下决心日后要做一个父皇那样的好皇帝!

  直到七岁那年,朝中突然传来请立太子的声音。

  外家两位舅舅联合大臣向父皇上折为他定下太子名分,文基不知道朝堂上是何境况。结果便是父皇没点头,母后召来外祖母,他偷偷躲在门后,第一次看到母后发火:

  “三哥四弟没分寸,父亲也没分寸了么!”

  “娘娘这话我听着不对,你两个兄弟为的谁?基儿的身份立为皇太子本就天经地义,现下不过是将名分定下来!太子一定,民心安稳对陛下来说不更好么?”

  “这事你们不该插手,我和陛下早有默契,现在不是时候。”元氏掐着手心肉慢慢道,“陛下不是那样能被人要挟的主。”

  “娘娘不为大皇子打算还不许我们做外家的管么?将事情定下省得吴贵妃那边……”

  “母亲慎言!”

  看着母亲明显不服气的样子,元氏脊背发寒。因为有了皇子,元氏一族也不似以往那般淡然了。这泼天的富贵尤嫌不够,还想要多少?

  去史书上翻一翻,过早定下名分的太子顺利登基的寥寥无几!文基身份本就惹眼,她和陛下都不想早早的将太子重担压在文基身上,以免他小小年纪就被别有用心的人裹挟着走错路。

  元氏冷眼看着家里几个兄弟被陛下调离京城,便是被父母埋怨她也丝毫没有为他们求情。是时候给元家泼一瓢冷水了,这般浮躁迟早要给文基带来祸患。

  此事之后文基觉得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微妙起来,那里面有惊讶、疑惑,有幸灾乐祸、窃喜。仿佛以往的友善一夕之间尽数消弭,即便他们恭敬的态度未变,但文基就是知道那些变化。

  甚至连某一位教导他的老师都不一样了,斥责他看报是“不务正业、荒废学业”的行为,文基清楚的记得这位老师以前夸他“紧跟时事,大有作为”的。

  偶然碰见吴娘娘,这位庶母看向他的眼里仿佛含着刺,却笑着用冰冷的手指点着他的脸颊:“可怜的大皇子,被陛下厌弃了呢。”

  文基不服气:“父皇才没有讨厌我!”

  “既如此陛下怎的不答应立储?”

  吴贵妃从宫女手里抱过五岁的二皇子,轻蔑的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了。

  这话在文基心里种下一个疙瘩,庆幸的是他被元氏教导得极好,有什么不解不会憋在心里,而是说出来请教母后。

  他有一位极聪明的母亲。

  很快,元氏便将他打包送到皇庄太上皇跟前“代父尽孝”。

  文基始终记得临走前母后温柔的嘱咐:“去罢,我儿的视线应放在更宽广处,待你见识多了,就知道此前那些事算不得什么了。”

  皇祖父不似父皇那般忙碌,他有更多时间向小孩子讲述自己经历的一切;他们好似一对最平凡不过的祖孙,看球赛、打羽毛球、尝试新鲜事物;更重要的是他在皇祖父这里见到了来自那位林大人的信件。

  “这是你元卓叔叔的信,祖父老啦,眼睛不中用了,你帮祖父念一念。”皇祖父笑眯眯的让他读信。

  文基有些激动的攥着信纸,他知道林大人是父皇的左膀右臂,母后讲述的父皇事迹中林元卓始终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可以说林大人以一己之力影响了整个大文的改变!他早已对林大人好奇不已。

  林隽的信并不那么恭敬正式,想到哪里说哪里。文基从中得知滇南弄出了固色口脂,日后挣钱;找了多年的胭脂虫终于寻得,日后挣钱;新制了比玫瑰精油助眠效果更好的薰衣草精油,上皇可以一试,对了,这个日后也挣钱。

  文基眼神微妙,原来林大人是这样一种跳脱的性子,张口闭口就是钱,他有些幻灭。

  皇祖父却哈哈大笑,仿佛在夸自家子侄:“你元卓叔叔就是这样的,还有个‘挣钱小能手’的花名呢。”

  文基微微睁大眼。

  “你要学会元卓的精明,更要学他的洒脱。”太上皇摸着他的脑袋慈和道:“财富、权力只是我们的工具,咱们切莫成为被其裹挟的奴隶。”

  文基似懂非懂的点头。

  “元卓可比你那些老头子老师有趣多了,”上皇狡黠地眨眼:“你有什么疑问便写下来,皇祖父帮你问他。”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文基知道母后尤其想让自己成为林隽的学生,可惜碍于种种原因不能如愿,如今皇祖父神来一笔,他总算能和林大人交流上了。

  文基在皇庄愉快的度过了三年,期间吴贵妃不是没有把二皇子送来过,但那位弟弟娇生惯养,受不得缺人伺候的苦,很快便跑回宫去了。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恐怕吴娘娘觉得叫自己儿子讨好一个快要入土的一点势力没有的老头子很不划算吧。

  二弟却不知道皇庄最重要的不是培养和皇祖父的感情,而是脱离皇子身份以另一个视角看世界,以及和那位博学多识的林大人探讨一切。

  他从林大人信中得以窥见边境的情况,底层百姓的所思所想,以及发展经济对一个王朝上上下下的重要性。

  文基有十万个为什么,林隽便有十万零一个耐心的解答。

  那位深入地方的大人所掌握的东西是翰林院最好的侍讲研究十年书籍都学不到的。

  虽以皇祖父的名义写信,想必那位聪明的林大人早已猜到背后另有一个好奇的小孩子吧。

  此后两年皇祖父身体不好,他一直在身边侍奉。

  送走皇祖父后父皇突然变得奇奇怪怪,同林大人生了龃龉,文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这对君臣转瞬又好了起来。

  直到听说林大人要去东北,文基辗转反侧,最终鼓起勇气找到文烁请求同林大人一起出京。

  “你想清楚了?”文烁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长子,无形的压力在大殿中扩散。

  “奴儿干都司寒冷无比,可没有京城好过。”他似要看到文基心中,细品他这番举动背后的目的。

  文基拱手:“孩儿想清楚了,皇祖父常与孩儿说身为大文的皇子理应出去走走,见识过民间疾苦后哪怕不能成为国之栋梁也该知道不为百姓添乱。孩儿深以为然,孩儿也想效仿父皇当年所为,求父皇成全。”他抬眼定定的看向文烁,表明自己并没旁的心思。

  文烁点着桌角,“咄咄”声回荡在殿中,半晌,他欣慰的笑起来:“我儿能有这般的想法,可见你皇祖父将你教得很好。”想到先帝,他眼里有柔软之色闪过,不论如何现实中的老父亲待他极好。

  “你去吧,能跟着元卓学到几分我就没什么可愁的了。”

  文基便这样黏上了林隽,死皮赖脸的叫林隽“老师”。

  奴儿干都司的天可真冷啊,文基初到这边被冻得出不了房门。然而看起来仙气十足的乐安郡主和比他小几岁的原清、惟明兄妹俩都能顶着风雪行云流水的打拳,文基只得咬牙请教识枫师娘,苦练数月将冻掉的面子捡起来。

  文基想不通林隽要如何经营这个苦寒之地。

  他寸步不离的跟着林隽,看着他花大笔银钱从俄罗斯买矿;看着他在塔山卫划定地址建立钢铁厂;看着乐安郡主调试各种钢制品配方——一年、两年、三年,钢铁厂从一片冻土拔地而起,工人原本只有卫所的汉人,渐渐的苦兀人、达斡尔人、鞑靼人也加入进来,原本泾渭分明的汉人和土人交流来往,再不似以往那般剑拔弩张。

  钢铁只是林隽的一部分布局,文基看见他不知从何处买来石漆,这样那样炼制一番就成了能帮助苗木御寒的地膜!

  对于庄稼来说那可是无价之宝啊。

  有这东西奴儿干都司也能种粮食了。

  若非亲眼所见,文基也不敢相信林隽能将苦寒之地经营成大文工业重地。有林隽打的基础,此后数十年间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文朝彻底掌控了原本快要舍弃的奴儿干都司!

  某日,文基请教林隽:“老师弄出这些好东西,对大文的百姓自然是好,但……”

  林隽笑眯眯的看向他:“但又怎的?”

  他一双长眼里饱含鼓励。

  文基迷茫道:“但我们文家对大文的掌控在随之降低。”

  商人知道海外能挣钱便会跑出去,听说某些地方的土地、爵位都是能用钱买到的,那样的商人还会是大文人么?还会对皇室服气么?卫所、工坊有人、有技术、有钱,他们不会生出异心么?甚至他偶然看到乐安郡主和惟明妹妹画的什么“飞机”、“汽车”图纸,倘或构想实现,普通人也能通过机器飞天遁地,那他们文氏皇族到底算什么?

  百姓还会敬畏他们么?

  林隽听完他的疑惑,感叹这位大皇子又是一个敏锐的。

  ——是的你没感觉错,这样下去你们文氏皇族要么被推翻要么脑抽将这些新事物禁止然后再被推翻,咳,有些过于刺激了。

  他双手拢袖,轻声问:“殿下以为皇帝是什么?”

  文基冷不防听到这个问题,被他难住了,磕磕巴巴道:“皇、皇帝自然是父皇。”

  林隽笑起来:“臣以为皇帝、官员同工人、农民一样,归根结底都是一份职业。这是我们一辈子要从事的事业,需要拿出专业的工作态度。”

  文基茫然的看着他。

  “工作么,要么为的糊口,要么为的抱负。”林隽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臣之家当早已能够一家人生计,按说可以退休了,还这么往贫瘠地方钻自然为了实现心中那份理想。”

  “做得好,臣自然能够长久干下去;做得不好,臣就该给其他能人让位、放弃这份职业啦。这便是顺应事物的发展规律,若臣偏要想方设法死犟着不撒手,对己身、他人都不好,届时就要流血。”

  “人嘛,就是忌讳将自己看得太重,更忌讳将别人看得太轻。”

  跟在他们后面的原清听得目瞪口呆,他扯了扯妹妹的袖子暗示:咱爹真的好大逆不道哦,不想过啦?

  惟明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大不了咱们带着姑姑卷包袱跑路,这也是顺应事物的发展嘛。

  原清:……所以文基的忧虑也不是无中生有么。

  文基已然被林大人这样颠覆认知但细品又有那么点道理的话震住,喃喃:“顺应事物的发展规律?”

  “是呢。”林隽慢悠悠的走着,随口道:“新事物的出现能叫大家生活水平提高,那便不可倒行逆施。”否则只会死得更快。

  “以后如何,历史自会给我们答案,那时候你我早已成了一抔黄土,担心那么多徒增烦恼,何不专注眼下?”

  林隽仿佛什么都说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这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下午,却影响了文基的一生。

  对于林隽那句“皇帝只是职业”,直到他登上帝位还能牢记于心。他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认同还是反对,但他下意识的想做好一些,做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