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驾崩于嘉业十一年。

  老皇帝活了八十多岁,算得上高寿。在世的最后几年亲眼见到老百姓安居乐业,大文越来越强盛,名震四海,来文朝贡者络绎不绝,老皇帝满足的闭了眼。

  老父亲一朝去世,文烁自然悲痛不已。盛大的葬礼结束后,文烁接受了这个事实,待得漫长的孝期抚平悲痛,他突然升起一种隐秘的轻松。

  自他登基后上皇虽没有太添堵,但头上有一尊大佛看管着总归要多些顾虑。而现在不一样,大文数他最尊贵了。

  文烁看着自己治下一派太平气象,国库充足,兵强马壮。心想将从父皇手中接过来的内忧外患的江山治理成现在这般可不容易,早年绷得太紧,如今他松快些也没什么。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恨不得拿着放大镜琢磨,他想要放松,有的是献殷勤的人为其鞍前马后。

  毕竟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靠博取上位者欢心而谋夺前程的投机者。

  张全福荣养后其徒弟张德海接替文烁身边大太监的位置,可惜这位没有他师傅合文烁心意。以往还罢,现在他想玩点新鲜的张德海都不解其意,他想不明白自然有人趁机钻营,很快一位姓夏的太监就得了宠。

  夏太监为文烁建虎园、豹房,搜罗珍奇宝物,表演杂技百戏,想方设法的讨文烁开心。

  后面他愈发胆子大了起来,竟与方士勾结撺掇着文烁制药炼丹。

  林隽得知后十分无语,莫非每个皇帝做到后期都要跌进丹药的巨坑中么?

  这是什么皇帝第二定律?

  他仔细看了眼文烁,四十六七的中年男人额头添了细纹,眼里也不似年轻时那般灼灼有光……他们正在老去,富有天下的文烁夜深人静时会害怕岁月的流逝、想要靠缥缈虚无的仙丹来延缓衰老么?

  他劝道:“陛下不是每期《科学》杂志都读过么?怎的还信这些?您知道丹药里面大多含汞罢?前些日子刑部剖了一具过量服食丹药而亡的尸体……”

  林隽摇头:“肾脏里都是丹砂,惨呐。”

  文烁讪讪的:“我不入嘴,就看看。”他就是好奇丹药炼制过程。

  林隽心里翻白眼:你看我信么?先是好奇制作过程,最后不得尝尝味道?

  依他看来文烁就是闲的,找刺激。

  他现任着户部尚书,面无表情的将户部最近几件要紧事报给文烁,并催他赶紧做决断。

  待林隽走后,文烁坐了半天,幽幽的叹了口气,与夏太监道:“瞧见了?你们林大人说的可怕得很,那些东西都撤了罢。”

  夏太监察言观色,见他面上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上眼药道:“陛下有分寸着呢,瞧林大人管的,奴才看林大人就是拿着上皇的话当令箭了。”

  上皇临终前特地将林隽叫道床前叮嘱他好生辅佐文烁,这事宫里的人都知道。

  文烁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下,“放肆!元卓也是你能议论的?”

  夏太监砰的一声跪地请罪。

  此后文烁便冷落了夏太监,奈何夏太监实在机灵,又有贵人相助,很快凭着一个稀奇玩意儿重新挽回文烁的宠幸。

  如此一段时间后天气热起来,文烁住在宫里哪哪儿都不舒服,夏太监便旁敲侧击的撺掇他去北边避暑。

  避暑自然要有行宫,承德原本的行宫还是前朝遗留,早已破得不成样子,势必要推倒重建的。

  他心念一动,横竖如今不缺钱,便想重修避暑行宫,找到林隽提起这事:“听说南边冬天暖和得很,既然要开工,干脆两边都建。”

  林隽眉目不动:“臣没有问题。”

  文烁面上一喜:“既然元卓答应了,那便赶紧拨款修建罢。”

  “唔,陛下建行宫要从户部拿钱?”林隽挑眉:“这不好吧?您的行宫该您自己出钱的。”

  文烁一噎,这……自古以来为皇室修建行宫不都是从国库拨款么?

  “朕的私库这几日正在盘账,先从国库拨一笔罢。”

  林隽点头:“如此便等您账盘好了再动工,若嫌慢臣可以从户部调几个人加班,保证帮您把账做得清晰明了。”

  文烁:“……国库不丰了么?”不应当,各地税收,海贸、工坊的收入都入了国库,这几年财政宽松,每年都有结余,如今的国库是大文立朝以来最充盈的时候了,何至于两个行宫都修不起?

  “别看账上数字一长串,实质咱们要做的事都排着队呢。”林隽对接下来的预算信手拈来:“盐场要添置一批机器,京城到蓟州打算修一条水泥路……”

  他噼里啪啦数出一大堆需要用钱的地方,总结:“这些都是重要的民生建设,不能省的。”

  文烁知道想从户部拿钱修行宫的法子是行不通了,林隽最近怎么回事?老是与他作对!

  他语气生硬:“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隽看出他的不满,心里一叹,有些惆怅:恐怕他们两个的良好关系就此为止了。

  他褪却以往在御前的闲适,恭敬的告退。

  文烁看着他的背影,耳边突然回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传言:

  “林大人的朋友孔大人、李大人都是高官,和顾大人、章大人关系也好,听说新升上来的徐大人也视林大人为兄长……妈呀,这么数来半个朝堂都与林大人交好嘛。”

  “不止,武官那边易将军、乔将军都和他关系好,大小贺将军还是他的岳家舅子哩。更别提褚大人、元大人这些老将啦。”

  “怪不得都说林大人得罪不得呢。”

  “这也太……幸好林大人向着陛下,是个好官。”

  “这谁说的准?年轻时好得穿一条裤子,长大了为权势、为家族决裂的咱看的少了?”

  “嘘,林大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我听说林大人拒了陛下的好几个事儿。”

  “你操心什么,陛下最惯着林大人了,最后还是要同意林大人的……”

  文烁眼里晦暗不明,林隽的“人缘”太好了些。

  谁说他就一定要惯着林隽了!

  此后文烁仿佛要故意和林隽对着来,但凡林隽提议的他都要拒绝,林隽说东他一定要往西。朝堂上长眼的都能看出这一对相得二十多年的君臣有了隔阂!

  他们似乎能看到两人之间的裂隙在一点点扩大,直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除了与林隽几个至交好友其余人都心中暗爽,对此期待得很,毕竟往日文烁对林隽的维护真的很碍眼。只要陛下厌了林元卓,日后看他还得意什么!

  而朝中隐隐向二皇子靠近的吴贵妃党更是趁机落井下石,拱火不断,誓要将林隽打入尘泥。

  文烁其余儿子还小,大皇子和二皇子却都已长大,按说嫡长的大皇子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但文烁却迟迟未与其定下名分,这就给了投机者希望,从龙之功的诱惑很少有人能拒绝。

  吴贵妃一派拉拢过林隽,可惜林隽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加上皇后将亲手养大的长公主送到贺秋的女校读书,长公主与林家人交好,让吴贵妃警惕不已。她怀疑林隽早已站到皇后那边,所以才拒绝自己的拉拢。

  林隽的交情太广、势力太大,得不到就毁掉!是以二皇子一派早将林隽视作眼中钉,谋划着将其铲除。

  林隽实在腻味朝中的明争暗斗,他宁愿去滇南种花也不想继续待在京城了。

  与家人商量过后,林隽递上了自请下放的折子。

  文烁看着林隽的奏折,上面“奴儿干都司”、“亦力把里”两处刺眼不已,都是条件恶劣的边陲之地。

  他恼怒不已:“怎么,他这是要挟朕么?”真将林隽赶到这些地方天下人怎么看他?

  站在下面的易修武忍不住替林隽辩解:“陛下误会元卓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文烁眯眼,易修武默默站在底下任他打量。

  “是了,你们俩关系最好。”文烁淡淡的说,“你回去吧。”

  易修武暗道不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表哥现在陌生得很,不似从前那样好说话了。

  他咽下未尽之言,依言退出去。

  文烁心里烦躁,夜间睡下时还在想干脆准了林隽的离京申请又如何?当真以为他缺不了一个林隽么?

  他迷迷糊糊的睡去,做了一个梦。

  仿佛神魂抽离,他飘飘悠悠的来到一处巍峨宫殿,看见年轻的“文烁”正跪地接旨。

  “……朕之三子烁,人品贵重,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原来是自己登基的时候。

  文烁飘在空中看“自己”接了旨意,在群臣簇拥下登上帝位,为父皇延医问药,奄奄一息的父皇渐渐好转。

  很快便是次年的会试,文烁胸中怅然,元卓就是在这一年被自己点为状元的呢。

  当初他们君臣多好啊。文烁突然想看一看稚嫩的元卓,心随意动,场面突然转换到殿试的考场,他饶有兴致的飘在考生中间寻找林隽的面孔。

  ……这个不是。

  这个也不是。

  遍寻整个考场竟连林隽的影子都没看到!

  文烁心里一惊:他那么大一个状元呢?

  想起林隽的两个好友,他又转来转去的找李茂和孔翎,可惜根本没有这两个人!

  文烁不信邪,飘到传卷官处候着,考生们交一张试卷他便对一个名字,没有林隽,没有李茂,没有孔翎!

  很快今科状元出炉,却是顾宜夺取头名。

  文烁懵逼,这是什么情况?分明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闱,怎的没了元卓几个?

  吴圭倒是还在,第二名。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文烁确认这个世界似乎与现实有些差别——

  他怀揣着好奇心跟在“文烁”后面,场景转得飞快。很快父皇病愈,同现实一样突然卸下权力的不自在被有心人挑唆变成对“文烁”的不满。缮国公世子祸害人命事件爆发,这次没有林隽在父子间斡旋,想为民除害的“文烁”彻底得罪一干老权贵,在他们的挑拨下父子俩关系势同水火。

  “文烁”寸步难行,上皇指手画脚。

  这就是一个恶循环。

  他看见“文烁”想对一干蛀虫下手,四王八公却沆瀣一气借着宁国府秦氏丧礼向“他”示威,而宫里的太监亦与权贵勾结,卖官鬻爵,“他”仿佛一个孤家寡人。

  文烁发现“他”身体不好,而表弟易修武早已病逝,文烁多方探听才发现原来当初表兄弟俩在闽省遇袭后根本没有一个林姓书生相救,表弟重伤不治,“他”也落下旧疾。

  原来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元卓!

  文烁眼看着“文烁”与上皇争权夺利,朝堂派系林立,吴圭被何平拖下水,很快淹没在争斗之中;顾宜被顾平压制,始终不上不下,才华不显。没有林隽弄出来的足球、工坊,乔渊、原玉、贺氏子弟未被发掘,匪患、天灾没人更没钱管;到得后期自己总算凭着“年轻”斗败老皇帝,这个国家也已经千疮百孔。

  ——卫所军户大批量出逃落草为寇;倭寇在沿海肆虐;鞑靼犯边;滇南一名叫做“布朋”的倮族青年因妹妹被茶商欺辱杀人造反,倮族一呼百应,整个滇南陷入战火。

  “文烁”勉力支应,将翰林院的官员派到地方以期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能帮助自己打理好地方。可惜未经过磨砺的文人应对这样混乱的局势左支右拙,不是与地方豪族狼狈为奸,便是同林如海那般呕心沥血而亡。

  而京中原义忠亲王势力与被打压的勋贵在铁网山搭上线,密谋改天换日。

  王朝散发出腐烂的味道,在边境虎视眈眈的野兽都能闻到。南安郡王与虎谋皮,却不知那是引狼入室,缅、越、西洋夷犯边!

  这次没有林氏兄妹改进的大威力武器,文军节节败退不堪一击。

  忠靖侯拼死力战,却被私自退军的南安郡王、粤海将军背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战死。

  “他”屈辱的与缅、越和谈,赔款、和亲……

  文烁看得怒火中烧,在“他”耳边吼:“去找贺家兄弟!乔渊!打回去啊!去召集人手研究燧发枪啊!”

  可惜他只是一抹孤魂,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喊叫。

  很快,北方的义忠亲王势力造反,却被黄雀在后的鞑靼攻入京城,整个大文哀鸿遍野。

  文烁茫然四顾,鹅毛大雪叫天地恍如初开,一片阴惨惨白茫茫。

  只因没有元卓,文朝便成这个样子了么?

  他猛地想起父皇弥留之际喃喃的话语:“老祖宗曾言于我朝有用之人大半取自那一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文离不开元卓!

  文烁想通这一点,心里一急:不能让元卓走——

  “嗬!”

  他大汗淋漓的坐起身,看着周围熟悉的摆设,还有自己保养得宜却能看出岁月痕迹的双手——他总算从噩梦中醒来了!

  真是真实到可怕的梦境啊,体会过那种身陷淤泥不得寸进的感觉后,他才知道上位以来治国顺利靠的是多少能臣干将的倾力相助,而非隐隐自矜的“天生为皇”。

  天色未亮,文烁靠在床头,在寂静中回想起自己这一段时间中了邪似的放纵己身、贪图享乐、宠幸奸佞,背脊发寒,冷汗直流:这不是他年轻时最厌恶的行径么?

  “陛下?您起了?”

  是小张太监的声音,为自己守夜他一向尽心。

  文烁面上臊得慌,嗯了声:“什么时辰了?给朕备马车,朕要出宫。”

  张太监面色迟疑:“适才寅时二刻,宫门未开,您再睡会儿罢。”

  那也快了,文烁等不及。

  “快去,朕要去林家!”

  张太监对上文烁催促的眼神,不得不出去准备。

  天色熹微时出来锻炼身体的林隽便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哒哒朝他们家驶来,车帘掀开,皇帝探出头:“元卓!”

  林隽疑惑,这是唱的哪一出?

  文烁几步跳下马车,匆匆走上前来肉麻的握住林隽的手:“元卓,我有话对你说。”

  林隽:“……”两个中年男人这样拉拉扯扯的很怪好么?

  他默默将文烁引进院中。

  文烁面色微红,看着林隽不好意思道:“元卓,此前是我放纵了,那不是我的本意。你就当我中了邪!我已经反省过了,以后再不弄这些花活,你……你别去地方罢?”

  “我离不开你!”

  林隽:“……”什么奇怪发言?皇帝现在才像中了邪罢。

  他细看文烁神色,发现这位竟然有几分真诚,沉默。

  不论文烁有什么打算,如今他想要维持君臣之谊,他只需配合就好。

  林隽笑了笑:“臣自请去地方自然不是与陛下怄气,我想着造机械少不得大量用矿,从海外运到底费时间。陛下有所不知,鞑靼以北、甚至更北的俄罗斯矿产资源极其丰富。横竖我们挨得近,正好与他们做矿产生意,还可顺道打探北方的消息,北边对咱们大文也有旁的心思呢。”

  “奴儿干都司虽寒冷,土地却是一等一的肥沃,这处咱们合该好好经营,似滇南倮族那般将原住民归化亦是助力……”

  林隽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来,文烁这段时间压制的智商重回高地,在林隽的指点中也看出北边的不稳当。

  他感动不已:元卓还是那个元卓,一心为大文打算。反倒是自己,有了几分成绩便骄傲起来,殊不知治理王朝根本不是一劳永逸,问题永远在路上,预先做好准备应对一切才是好皇帝的素养!

  他同意了林隽去地方的申请。

  消弭隔阂,文烁心念一动,问:“元卓啊,之前听说你小时候身体不好?”

  “陛下是听长青兄提起的吧。”林隽拢袖点头:“臣母当初受惊生产,我们母子俩都因此身体受损。若非岳母一家精心照料,恐怕我很难长大呢。”

  文烁瞬间明了想必梦境里元卓便是没养活……因他而来的一系列人才、好点子便都无从谈起。

  “贺家有大功德。”文烁庆幸不已,“帮我抓住元卓这份上天赐予的礼物。”

  林隽:“……”好怪。

  很快,朝臣便发现那对快要分道扬镳的君臣又腻歪起来。仿佛是为了补偿之前对林隽的冷淡,文烁又是送补品又是慰问林家人,还特地令天使去青州表彰林隽岳母贺苗氏……毫不掩饰的昭告他对林隽的看重。

  凭什么!

  妈蛋,林元卓到底是个什么人才?将近四十的“老”臣有什么好宠溺的!也看看他们各家的青年才俊啊!

  林隽没有理这些私底下的愤愤不平,他正坐在去北边的马车上,同行的还有一位十六岁的少年郎,那是大文的嫡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