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元春和王夫人那边松了口,薛母颇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她本不是一个进取之人,搬到贾府一住这么些年,除了姊妹亲情外更是不愿踏出舒适圈的缘故。

  如今这边要定下了,再去别处找什么,谁能保证旁的孩子似宝玉那般爱护姑娘?

  薛蟠听她这么说,急了:“更好的在哪里?您现说出个名目来?真有了我再不提这话。”

  薛母噎住。

  薛蟠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一声。他不知道宝钗在外面不曾走远,嘴里道:“妈你就爱陪那宝玉耗,看把妹妹都拖到什么时候了?一般比她小的都订了亲,妹妹的亲事在哪里?”

  “都怪那些和尚乱说,你们见宝玉有个劳什子玉就取中他,你们都说他好,我看他同我一样不成器,在外面招风惹草的不比我少呢!”

  “妈糊涂了?不见此前陛下对这些淫僧邪道一顿打击?竟还信他们的话!”

  这话叫薛母气了个仰倒,骂道:“作死的孽障,神仙在头上看着,你再胡说八道,打你个嘴里没遮没掩的。”

  屋里母子俩一个打一个躲,一片哄乱。屋外宝钗不想薛蟠与母亲要说的竟是自己的婚事,听完里面的一通交谈,她仿佛站在悬崖边上,难得心慌意乱起来。

  她只觉自己被分成两个,一个理智的计算着宝玉与二叔挑的梅家子侄孰优孰劣——宝玉顽劣不爱仕途经济;那位梅公子却是年纪轻轻中了举人,说不好又是一个黛玉兄长。另一个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只一遍一遍回想宝玉的温柔体贴,聪明善良。

  一个是富贵不知乐业,一个却是贫寒不坠青云。凭梅公子现在的成就前程似锦并非妄言,她本应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样能顶门立户振兴家业的人,不想心里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会考举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宝钗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转头见是莺儿,没好气的说:“坏丫头,张狂得没边了,举人还不厉害?”

  莺儿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读书人心思都在功名上呢。听说酸书生讲究忒多,哪还有时间陪姑娘?”

  她嘟嘟囔囔道:“宝玉就不一样了,他这么体贴,肯定样样以姑娘为先。”

  这话竟与脑海中那个不理智的自己想得一模一样,宝钗心里一慌,训道:“愈发胡说了,我看你少和那些丫头学罢。”

  她摇摇头,思索着慢慢回到自己房间。

  宝钗冷静的剖析自己的心思:往日常劝说宝兄弟读正经书、留心仕途经济,她以为自己最看重男子功成名就,如今二叔选的恰是这样的人,缘何她竟有些抵触呢?

  莫非……

  宝钗脸上泛起一阵热意,不敢再想下去。

  “我找妹妹说理去!”那边薛蟠不知道又与薛母争了什么,砰的一声摔门出来。

  宝钗听到动静忙坐直身体,不时就见薛蟠捧着一大堆东西进来,献宝:“妹妹,这是我从真定给你带的土仪,前面还有好多呢,一会儿叫人给你送来,拿去看个新鲜罢。”

  薛蟠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挠头,他再不讲究也知道不好同妹子商量她的婚事来着。见宝钗沉静的注视着他,薛蟠干笑两声,没话找话道:“妹妹如今还在帮姨娘管家?”

  宝钗轻轻点头:“姨娘前些日子累着了,叫我们再看顾一段时间。”

  管家之事本应在老太妃丧礼结束后交还给王夫人,王夫人却觉得这种自己只需动动嘴掌握大方向剩下的全交给三个小的去办的日子不要太舒适,仿佛又回到当初有王熙凤帮忙管家的时候。她于管家一事本就不那么得心应手,如今尝到甜头哪里肯回到从前?且这几个不似凤姐儿心大爱揽权,更叫她放心。

  是以王夫人便以年下事多为借口让几人再支应些许时日,迟迟不放人。

  薛蟠撇撇嘴,要他说姨娘就是仗着妹妹好说话欺负小辈,也不为自家妹妹的处境考虑。真想妹妹做儿媳妇就应同姨爹定下来嘛,拖着算什么?

  “别人家的事还罢,咱们自家现在也忙起来了。”薛蟠混沌的脑壳突然想起林家的表妹,听大哥说她比一般男子还厉害,早就做出一番事业来了。自己的妹子这般聪明,关在家里多浪费,完全可以似林家表妹那般出去做事嘛。

  连他都能看出现在的大环境并不像以往那般要求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宝钗见哥哥瞪着一双眼珠转来转去,一副在盘算什么歪主意的样子,劝道:“我帮姨娘管事,在那边的多。家里留妈一个难免没滋味,哥哥该收收心常在家中陪陪妈才好。”

  “那怎么成,我戏班里还有事呢,明年的联赛早就预定我们上场,排演节目可不容易。”薛蟠才和母亲吵了一架,正是不孝的时候,他把脖子一梗:“当我不知道妈成日在姨娘屋里说话,什么时候一个人在家了?”

  宝钗:“……”

  “便是你不常在家妈才去姨娘屋里打发时间,哥哥休要倒置因果。”

  薛蟠急了,嚷道:“这也奇了,往日你们惯常打发我出去,如今我手上有事做了你们又是另一种说法,把我遛来遛去好玩?”

  “说来说去哥哥手上并非什么正经事情,你若是去铺子里经管营生我再不多一句。”

  “那铺子好好的我去多事妨碍他们做什么!”薛蟠眼珠一转,说:“妹妹不放心便你去经管罢,我才不去。”

  宝钗听见这话生气道:“哥哥上下嘴皮子一碰容易得很,事情就这么简单?你才是咱们家未来的话事人,我去弄这些成什么了!”

  薛蟠这会儿愈发觉得自己简直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屁股坐到圈椅上大剌剌道:“有什么不好?我这个薛家‘话事人’正式任命你去经管铺子,不就名、明那什么顺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妹妹你就是想太多,你去外面看看,现在多的是女娃子出门做事呢。远的不说,林家表妹、凤表妹谁不大大方方的在外面行走!”

  薛蟠不要脸道:“你去做生意赚的钱分我一半就好啦。”嘻嘻,日后他不用管生意还有钱花,多美!

  宝钗被他这一番胡说八道中又诡异的有几分可行性的发言噎住,她诧异的看向薛蟠,发现她这傻哥哥竟是认真的,没有一点消遣她的意思。

  她摇头:“那不一样。”凤姐姐是成了家的媳妇,做什么自有陪房打理;林妹妹所为更是有陛下支持,别人议论她也不怕的。

  然而自己有什么?一个惯常惹祸的哥哥?

  “怎么不一样了?”薛蟠皱眉。

  宝钗恼怒:“哪里一样了?总归我没有一个好兄长兜底!”

  她说完胸口瞬间冒出一阵凉意,茫然的看向薛蟠,她不是有意的,只是……

  然而薛蟠却是个直线思维,根本没往深处想,只不满的说:“我怎么不能给你兜底了?便是我不能还有二叔和蝌儿嘛,哈哈,这你总放心了吧。”

  宝钗无力,不知是该庆幸薛蟠头脑简单还是期盼他能聪明些,这样也不至于总被别人糊弄。

  薛蟠兀自叨逼:“我还能亏了妹妹不成?你看,管咱们自家——收益丰厚,管姨娘家——白费力气。”他啧啧摇头,“我就不信那边比咱们自家好摆弄!”

  薛蟠不过随口一说却意外的一阵见血,戳中宝钗痛处。无他,贾府下人不好摆弄呢。

  她在大观园搞的产业承包想象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复杂。

  宝钗原本看好稳妥且家里有专业人才的老祝妈管竹子;本分的老田妈种菜蔬稻稗;懂香料的茗烟娘叶妈伺弄花草。商议得好好的,各处也应承下来,谁知一段时日过去再查看时分管各处的根本不是原本定下的人选!

  老祝妈没去管竹子,反倒管了完全不懂行的葡萄园;叶妈也没管香草,反而包给了何婆子老姊妹两个——

  任凭宝钗再如何聪颖也完全没料到这些人竟会前脚承包产业,后脚油水好的活计就被或“自愿”或“送人情”的转交给几大管家娘子的铁杆!这些铁杆甚至不稀罕自己动手,奸猾的层层分包下去只等着坐享其成,好一出热闹主张,将她的计划打得面目全非。

  她只想到园里的婆子都能分润不至于叫没承包到项目的仆妇心生怨妒,却还是低估了贾府中上层管家媳妇们对利益的分毫不让。

  哪怕是一分一厘她们都不愿放过,变着法儿的弄银子,何况是那么大个园子的产出?

  最终落脚的那几家哪家不是背后有弯弯绕绕的这样关系那样人情?叫人轻易动不得。

  宝钗深知自己究竟只是一个借住在园子里的亲戚,连探春都不愿惹上这些管家媳妇,她还能怎么办?

  只当看不到罢了。

  见宝钗不说话,一副被他堵住话头的样子,薛蟠不由飘飘然起来,抖着腿得意道:“不会吧不会吧,妹妹往日指派我厉害得很,真叫你上你倒心虚了?”

  “所以说外面的事也不是那么简单滴,”薛蟠自觉拿捏住了妹妹,指指点点:“你都不敢去弄,往后再不许说我不管家!你若上去弄得条是条理是理从此我就服你。”

  嘻嘻,如此这般不管妹妹去不去他都有话可说呢。薛蟠美滋滋:我真是个大聪明。

  宝钗:“……”

  她正要开口按压下薛蟠的气焰,就见外面有人说话:“姨太太,宝姑娘可在家?”

  “像是周姐姐的声音,莺儿你去看看。”

  莺儿掀帘子出去一看,不是周瑞家的是谁?薛母也在那边说:“宝丫头在屋里呢,你这会儿怎的来了,想是园子那边有事?”

  周瑞家的奉承道:“要不说咱们宝姑娘有能为呢,姑娘但凡不在一会子那边就要翻天!姨太太,这话不是我捧哪个,园子里可离不得宝姑娘。”

  薛母笑道:“她小人家家全靠你们帮衬,这话再不要说的,没得叫人觉得我们轻狂。”

  “姨太太就是客气。”周瑞家的笑嘻嘻的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再不说了,大家伙儿心里明亮呢。”

  周瑞家的撵过来必定是园子那边有什么纷争了,宝钗叹了口气。如今她是进退不得,好好的项目被捣弄得乱七八糟不说,她还要担负调解领事婆子们纠纷的责任,谁叫承包这事是她提出来的呢?

  她交代薛蟠:“哥哥说的这事离谱太过,等我回来的。”

  说罢简单收拾后便出来与周瑞家的一起往园里去,薛蟠远远还能听见周瑞家的嘴里说:“果园那边柿子熟了,不知外面哪个小子害馋痨叫王妈去摘了两个……”

  薛蟠不由得拧眉:妹妹成日就管这些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