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痴儿,你现在明了了前世因果,还不快快去酬报灌溉之情?”此人正是警幻,因发觉绛珠与神瑛并未产生瓜葛,心急之下特来点醒绛珠的。

  黛玉凝神听完后却瞬间明白了绛珠还泪的内核——重在一个‘还’字,还完后两不相欠。想必绛珠也能从此在三生石畔自由自在,再不必时时牵挂灌溉之恩未还了。

  而这人言语间却透露出类似白蛇嫁许仙那般与恩人纠缠不休、无法了断的报恩方式,终究是落了下乘。黛玉摇头,此人还未开悟啊。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个和尚说要化她出家,否则便一生都不能听见哭声、不能见外人,如此病才能好;又有初见宝玉时的熟悉之感——若她果真是绛珠,宝玉是神瑛,那他们的投契到底只是上天安排,前世余音?

  黛玉心情微妙,好比与某人成为好友,一日却突然有人跑来说这是前世注定,那她肯定要对这份情谊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的。这关乎到主观能动和被动选择的问题,人嘛,都讲究我情我愿,谁愿被人推着做决定?

  那人还在催促,她有些不快了,自己好好的一个人,做什么要替别人还债?

  且这段故事出自于一个真容都不敢显露的莫名其妙之人,故事本身的真实性尚存疑呢。

  黛玉受林隽影响,浪漫之中又多了一丝探索世界的理性。她听了警幻一席话,不仅没被她怂恿得马不停蹄的背上‘报恩使命’,反而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起宝玉这个人来。

  宝玉此人虽做事不靠谱,但一腔赤诚待人的心意是真的。黛玉品了品,发觉自己是发自内心的被其性格中的‘真意’所吸引,并未受谁的影响,顿时安心:此后还可与之来往。

  至于绛珠之事,理解她是一方面,但绛珠要还泪,关她林黛玉什么事?

  她有父亲兄长,做什么要为别人流泪?且现在身体也渐渐好转,根本与见不见外人、哭不哭毫无干系,可见和尚亦是胡说,不可尽信。

  还是哥哥说得对,要相信科学。

  黛玉只当做了一个梦,醒来便放开了。

  回家后她问林隽:“哥哥,你说人有前世么?”

  林隽眉头一皱,心中警铃大作,黛玉突然问起这个问题,难道那僧道还真去找她了?他不动声色的说:“或许罢,宇宙间万事万物奇妙的很。怎么,妹妹对这个感兴趣?”

  黛玉对他完全不设防,将梦里的事说了,感叹道:“我是不信她说的话的,我就是我自己,怎么能成为别人呢?只是不知道我这边不作为会否对那位绛珠仙子造成什么影响?”她对那位绛珠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既赞同她的想法又抵触梦里的人将自己与她混为一谈。

  而她天性善良,也怕自己态度消极影响到绛珠。

  林隽听说有人在她梦中透露绛珠之事,心下恼怒无比。不管是那位警幻还是一僧一道对宝玉都是万分呵护,轮到一干女子反倒弄些似是而非的谶语出来坏人心请,想必不是什么正经神仙罢?

  这是知道自己策划的大型历劫情景剧没按既定套路出牌,入梦向女主角透露剧情来了?

  狗东西不讲武德。

  所幸绛珠经过投胎一遭已经生成了全新的黛玉,人的性格塑造是受环境影响的。没了僧道逼逼歪歪,又脱离了贾府那个封闭世界,黛玉早已不是他们能把控得了的人物。她现在有自己的想法、喜好,怎么会甘心背上一个不知所谓的包袱?

  林隽对各种神话故事里前世恩来世报的做法嗤之以鼻,依他说来都是这些神仙拈轻怕重、偷换概念。既不想自己经受报恩的风险干脆弄个新身份出来替他偿还,丝毫不介意别人的死活,仿佛他们不配拥有自己的思想、事业。哪里会想到新身份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凭什么要遭受这些呢?

  说难听点就像懦弱的主人格受不了打击创造出一个新人格专为其承受磨难一般。

  走捷径要不得啊。

  虽然绛珠是黛玉的前世,但黛玉才是林隽的妹妹,他将两个人分得一清二楚,凡事肯定要以黛玉的利益为先的。

  见她这么通透,林隽欣慰的竖大拇指:“你说得对,咱们做人首先就要为自己着想,人活于世若全为了别人岂不白来一遭?自己先过好了,若有余力再帮助别人才是正理。”

  黛玉见他赞同自己的说法,抿嘴笑起来。

  林隽揉揉她的脑瓜,胡乱道:“你加把劲与贾府二小姐一起推动医学事业的发展,倘若能救活更多人,到时病人感激的眼泪还不足以帮那位绛珠偿还灌溉之恩么?”

  “饱含希望与激动的泪水比之神仙甘露也不差什么了罢?”

  黛玉闻言心中郁气一扫而空,笑道:“哥哥所言极是。”

  偏要她的眼泪做什么?众生感激之泪才是功德一桩呢,她能为绛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黛玉在心里下定决心后,谁也没发现虚空传来一声不甘的轻叹:绛珠之事彻底掰不回来了,而黛玉的未来也由此变得神秘莫测,再无法窥探。

  这一切都怪那个林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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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黛玉愈发投入到显微镜观测万物的事业中,而林隽也积极的为她寻找适合研究的标本。通过研究,黛玉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由微小的粒子构成,她将构成物质的最小粒子称之为——元子。

  元,万物之始也。

  “原来元子才是构成万物的本体,而非金、木、水、火、土。”黛玉振奋的对林隽讲述她的发现,金木水火土也是粒子构成的呢!

  这个发现可以说颠覆了她以往所学,但黛玉一点没有害怕,反倒跃跃欲试的准备推开关乎万物起源的那扇神秘大门。

  林隽听她一本正经的将原子命名为元子,不由得瞪大眼,而后抚掌大笑:“不错!这个名字好,隐隐暗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玄妙思想,切得很,切得很。”

  她现在只提出了一种定义,还需要通过不断的实验和研究来验证这个定义的正确性。

  林隽呼啦啦一通乱吹:“那你可以先写一篇报告将这个发现广而告之,或许就能引起同好的共鸣呢?往后你们一起做研究,群策群力岂不更能开拓思维?”

  黛玉双眼亮晶晶的点头:“快了,快了。单提出一个理论到底空泛了些,待我与迎春姐姐先弄清楚金疮药对伤口的止血机制再说。”

  她觉得存在于水、土之中的微小细菌便是由元子构成,而这些细菌又是造成伤口发炎的元凶,或许这便是大夫口中的‘毒素’、‘病气’了。那么金疮药既然能拔除病气,想必里面必定有一种以上的元子对构成细菌的元子产生抑制、杀灭作用罢?

  “万物相生相克,若我们找出金疮药里起作用的元素,是否就能单独提取出这一种元子制作成更精纯更有效的药物呢?”她已经知道不是药材里的所有物质都对伤口好,大夫们也对这一现象有所察觉,这便是为何大夫会说“是药三分毒”了。

  黛玉一边感叹前辈的厉害一边在心里督促自己:前辈们没有这样方便的仪器都能通过不断的观察发现并总结事物的规律,自己有哥哥提供的上好条件,再不努力有何颜面面对先人智慧?

  听完她的设想,林隽拢袖惊叹。这种想法虽还很稚嫩粗浅但已经有了现代科学制药的雏形了。林隽只给黛玉弄出一台显微镜她便由此衍生出多种可行性,可见其聪明伶俐。而她现在才刚刚十岁!妥妥的小天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所以说警幻之流脑子是坏掉了罢?偏要将人纠结于情情爱爱是怎么回事?明明这世上还有比感情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啊。

  “好,大哥等着给你发刊。”林隽鼓励道。

  袁氏书店通过最早售卖足球前线、京城日报,业已成为京城读书人、爱新鲜的识字人士买书看书的首选店铺。

  京报和足球报的成功也引起一些人自创报刊,朝廷对此施行不鼓励但也不打击的态度。不过报纸毕竟是舆论利器,为了不被有心人利用,文烁早在上年便组建了报刊发行管理司,设定《报纸出版管理规定》对各刊物进行监督管理。只要依据规定行事便不会被找麻烦,但若胆敢发布一些谣言骇文,肯定是要被拱卫司请去喝茶的。

  这个规定一出,京中各式报刊如井喷般爆发,为了争抢读者及金主的注意力那可是十八般武艺轮番上演,给京城百姓的娱乐生活增光添彩。

  而现在除了京报和足球报之外,最受欢迎的居然是由福禄镖局的一群武夫创办的《趣闻》报。《趣闻》每隔五日发行,上面全是镖夫们走南闯北或听说或见识到的奇闻趣事。要说谁肚里还没两个八卦趣事呢,《趣闻》之所以受欢迎还是因为其撰稿人三金先生巧妙运用妙趣横生、勾人心弦的文字将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赚足了各方银子。

  “章小哥儿,这是你这月的分红。”吴大嫂将一大包银子递给章秀才,扫了眼他弱不禁风的身板:“要不还是找个人送你回去吧?路上被人抢了怎么办?”

  章秀才闻言当然不会拒绝,宝贝的将银子抱在怀里:“有劳大嫂了。”他心里美滋滋,京城来对了,这里果然处处都是赚钱的机会呀。

  没错,《趣闻》便是由秀才章鑫撰稿,而他供职的福禄镖局就是吴大嫂丈夫开办的哩。

  吴大嫂笑眯眯的让人送章秀才回去,目送他走远,吴大嫂深感自己眼光卓绝:当初踢球时就看出章秀才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不,他不仅足球战术规划的好在写稿子上也别有一手呢。

  否则以福禄镖局这群人的文化水平哪里办得出一个看点十足的报纸哦。

  闲言少叙。

  周程是一名有钱有闲的富二代,家里产业自有能干的大哥操劳,他老老实实拿分红享受生活即可。通常这样很容易养出纨绔,周程却不似别的二代那般纵情声色犬马,反倒有一个特别的爱好——逛书店。

  书店里除了正经书,不时还能搜寻到被人送来寄售的孤本古籍、游记话本等等内容丰富的书刊。谁也不敢肯定打开的下一本书里的内容是惊喜还是惊吓,周程十分沉迷这种寻宝加开盲盒带来的刺激感。

  而书店每日的新刊他也是不能放过的,他能从中了解到各类新消息、新知识。

  这日袁氏书店便摆出了一叠册子,这册子比书本大比报纸小,比书本薄比报纸厚,显得分外高不成低不就。他不由得挑眉,这又是哪个败家子搞出来的?

  新刊都看完了,周程没有新发现,索然无味准备出门时又鬼使神差的拿起一本册子翻看。这淡蓝色的册子平平无奇,只见封面赫然是笔锋凌厉的两个大字——科学。

  科学?这是什么新学派么?

  再看下面却有一行小字:如实反映客观事物固有规律的系统知识1。

  周程挑眉,客观事物的固有规律?不会是冷了添衣饿了吃饭一类小孩儿都能总结出来的东西罢?

  他随手翻开,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有些稀奇:论元子。

  元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篇文章遣词严谨,用语直白,与其说是文章不如说是一份关于元子的设想、研究、发现。作者大胆提出万物均是由微小的粒子构成,且附上了自己通过一种叫显微镜的仪器观测出来的发现。

  “咦?”

  先贤大能认为万物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组成,这也是大家公认的说法,轻易没人对其发起质疑,这位作者倒胆大。

  周程看了眼附在题目下面的“平佑著”三字,这位作者叫平佑?一看就不是真名,想必是字号一类,看来作者也知道她胆大包天,特意披了个马甲上阵。

  周程也才十七八岁,正处于探索世界、掀翻一切的叛逆年纪,倒不会觉得这位作者质疑先贤有何不妥,反而想从中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靠在柜台旁继续往下读,越读眼睛越亮,按照平佑先生所言将水、土、木放大数百倍便能看见里面所包含的微小物质,便是一粒尘土经过放大也能看清它由无数个更小的微粒构成!

  作者说囿于条件只能观察到这一步,但她猜想若是提高显微镜的放大能力肯定还能有更细微的发现,她便将组成物质的最小粒子命名为“元子”。

  周程鼻翼翕动,心脏怦怦跳,他差点都被作者说服了!

  这显微镜真这么神奇?他原以为是放大镜一类的器物,依作者的描述能放大数百倍,似乎又不是放大镜可以比拟的了。

  不知这显微镜在哪里才能买到?他也想按照作者的步骤观察一番呢,这样就能验证作者所言是否为真了。

  平复好心请,后面还有几页文章,周程看完后不由得噌的站直身体。

  后面两篇文章是平佑先生与友人菱洲共同研究、撰写而成。

  通过完成元子的构想,平佑先生认为金疮药一类的治伤药物中含有一种或多种的消炎杀菌的元子。她们通过对市面上各种伤药调查发现消炎药常用黄连,而黄连里含有一种被她们命名为‘黄连素’的物质,可以抑制菌群发展壮大从而达到消炎的效果。

  她们甚至对引起炎症的菌类做了仔细观察,发现细菌又分为好几种。旁边附有细菌的平面图,只见有葡萄般颗粒状的;也有长得像芽孢的。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可谓是图文并茂,一看就是证据确凿、有图有真相,显见是为质疑其真实性的人所准备。而这份研究样本是拱卫司一名吴姓犯人提供,为了感谢他对科学事业做出的贡献,两位先生将这类菌群暂时命名为吴氏菌。

  周程神色微妙,被命名成一种细菌,想必吴姓犯人也不会高兴的吧?而能动用拱卫司的人,想必这位平佑先生的背景不俗。

  她们甚至提出一种设想,或许能通过特定的制法单独提取出黄连素制成成药,从而达到专治炎症的效果。

  这个想法其实不新鲜,药材本就需要炮制,各种丸药、粉药不就是浓缩了药材中的精华?只不过按照两位先生所想她们的设备应该更精细、更能剔除无用物质。

  这便是引起周程震动的地方,他们家是北方最大的药材商,要是这种想法能够成功,他们以后或许能走上一条不同以往的道路!

  要知道药材的运输、保管也是麻烦却紧要之事,若是能提取出有效物质,那么他们或许就不用耗费心神的伺候药材,别的不说,只仓库一项就能减少多少烦恼?

  而且他对平佑先生的研究格外好奇,要是能与其探讨一番就好了,他也对元子感兴趣呢。

  周程很快便看完全册,可惜册子扉页说明科学是月刊,一月才发一刊,还得等下月才能看到新内容么?周程咂咂嘴,若是先生缺钱自己可以赞助呀,他恨不得现在就给平佑打钱让她快更!

  翻到最后一页时却发现平佑先生留下了一个地址,言说欢迎对科学有兴趣的同好来信交流探讨。

  他对这个地址有印象,这不是昭勇将军府么?难道平佑先生是昭勇将军的家人?

  周程好奇一瞬便丢开了,有了地址那还等什么?他跃跃欲试的准备给平佑先生写信。

  林隽弄这个月刊并没有大力推广,他只是为黛玉搭建一个能吸引志同道合的伙伴的平台而已。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读学刊类文章的,所以他原想着等多发几期再做宣传,那时内容多了更能向世人展示平佑这个作者号稳定输出内容,才能留住更多读者呀。

  他只知道现代有网红大v带货,却忽略了古代读者群中也有影响力颇大的‘博主’呢。

  巧了,周程便是这样一位‘博主’,但他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每逢出现在书店,不管拿了什么书看身边必定要跟一群学人精看同款的。周程不明所以,甚至有点讨厌他们和自己抢孤本。

  而他的‘粉丝’正是如他一般爱好杂学、新鲜事物的同好,经过观察众人发现周程品味不俗,能吸引他看下去的一定是言之有理的读物,所以都盯着他看呢。

  科学月刊摆在柜台上有两日了,其他人对此没什么兴趣,但是周程却看得津津有味,申请亦随之不时振奋不时疑惑,显然其内容很吸引人。‘粉丝’们见了纷纷伸手取册子观看,这一看就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有对平佑大加抨击的:“先贤都说了万物由金木水火土构成,流传至今应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谁不叹服!我看这平佑就是在哗众取宠!故作标新!哼!他比清虚观的张道长、回春堂的李大夫还有能为么?”

  也有被这一新颖观点吸引说服的:“可是平佑先生做了试验呢,你看这一项项罗列清晰,显见是有理有据的。”

  “对啊,他又没说万物不由五行构成,五行还在嘛,只是五行也该有个来处呀,我看这元子论就很好。”

  还有如周程一般好奇心发达的:“不知这显微镜是何种神器?又在哪里能买到?”

  “平佑先生留了地址,咱们去信问问他,若是仪器还有多余我很愿意花钱买的。”

  “不知这显微镜可否能看进人的身体深处?”

  “兄台你这……”

  “怎的?你不想知道咱们的皮下有什么东西么?”

  “其实我有一个朋友也想看。”

  “一群傻子,你们把人剖开不就能看到么?”

  听到这话一群文化人吃惊的看向发言人,只见此人文质彬彬,卖相极佳。然而不知是否是他的言论太大胆,众人只觉其全身萦绕一股阴邪之气。

  这人面对一众戒备的视线轻轻一笑:“不才在下正是府衙一仵作哩。”

  “哦!是仵作先生啊,难怪,难怪,这才对嘛。”

  不论如何,因为周程不自觉的带货,《科学》月刊算是在京中小众圈子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这日林隽回家便捎给黛玉一叠信件。

  黛玉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林隽笑眯眯的说:“这些都是《科学》读者寄给平佑先生的信哦。”

  黛玉眼睛倏的一亮:“这么多!”她第一次发刊也很忐忑,生怕没人读呢,没想到还真有人给她写信。

  “我找人检查过,没有不好的东西,你拿去看罢。”

  “多谢大哥。”黛玉雀跃的捧着信件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