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太/祖在全国各军事要地设立卫所,理想达到寓兵于农、守屯结合的军事效果。五千六百名军人为一卫,千余人为一所,每卫设五个千户所,千户所下又设百户所。1层层架构,组织严密。

  花榆的堂兄便在云川卫下辖的右屯卫千户所里任总旗,手下管着五十个人,大小也算是个官。军人在营中的工作分为屯田和守备两部分,轮值进行。正好今年轮到花榆堂兄所在的百户所屯田,现今正招收流民垦田春播,林隽他们要看屯田也是恰巧赶上时候。

  次日一早他们几人便被花榆领到卫城外黑山下的一片军屯处。

  花榆的堂兄也是名高壮的汉子,此刻却是一副农家打扮,着短褐扛着锄头在田地间劳动。见到花榆过来,喊道:“阿榆,你带几位小哥儿随处转转,我把这垄地锄完就来。”

  众人忙让他别客气。

  放眼望去,这片屯田颇为宽广,远处劳作的人仿佛一群群蚂蚁在田间忙碌不停。

  边地军屯大都是百姓不愿耕作的劣等土地,花总旗领人春播的这片看着却土层松软深厚,明显比之前城外老伯家的地要好不少。

  因为周围没有水源,军户们都从很远的地方担水过来浇地,原玉感叹:“这地种着费力,军士们对屯田尽职尽责。”

  花榆听他如此说不禁冷笑一声:“你道这田便是军屯?这是卫所长官的私田!”

  “这块是左屯卫千户家的,那块是前屯卫千户的,”他抬手一指:“你们往那边看,山坡上垦出来的那些才是屯田。”

  几人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那是一片坡地,地里随处可见碎石头,草也没除干净,看着不像样。此时地里正有几名衣着蓬乱的干瘦男子拿着破锄头在前面浅浅的挖一个坑,旁边的人便随手抓了几颗种子撒下,脚底板一搓用土盖住,也不管种子有没有露在地面,只顾一气撒种。

  播种后也不见有人浇地施肥,完全是敷衍了事,与花总旗他们的精耕细作根本不能比。

  林隽几人面面相觑,这差别也太大了点。

  “那些都是雇来的流民?”原玉问道。

  “是啊,反正也没人细看,都随便种,把种子撒完即可。你们说这样种出来的地能收多少粮食?依我看还不如不种。”花榆看向林隽:“所以之前我与林兄说没什么好看的便是这个缘故了,军户们忙长官的土地都忙不过来呢。”

  林隽问:“花总旗他们现在耕作的土地是本就为官员所有,还是?”之前的开垦养熟的军屯?

  几人都是聪明人,很清楚林隽的未尽之言为何。

  花榆讽刺道:“就是你们想的那样,这本是初代军户们垦荒后精心养护了好几代的屯田。我们这边的土地本就贫瘠,将生地养成熟地耗费了前人心血,刚丰收没几次呢,也不知哪一年开始就成为长官的私田了。”反正又没人管。

  “攫取屯田不算,军户们也被军官当做私役家奴使。用免费的壮劳力给私家种地,算盘珠子都蹦到我脸上了!”

  没有人问为何不拒绝。

  军户们每月只有固定的月粮可领,若是不干,长官克扣月粮怎么办?虽说他们分有田地,只是土地的所有权根本不属于军户,让人日子过好不简单,可要让人日子难过却容易得很。

  花榆愤恨:“若不是堂兄家早年出事,何至于投身成为军户。”一旦成为军户那就子子孙孙都是军籍,除非全家死绝或蒙皇帝开恩,否则根本没有办法脱离军籍。

  国初还好,现在的军士与军官家奴没什么两样,愈发被人看不起了。

  林隽皱眉,文朝的军事制度决定了所有官兵都属于军籍,且世代相袭不可变更,这是不健康、不公平的。卫所更甚,譬如祖上是千户则其子孙代代承袭千户一职,除非绝嗣。林隽的岳父贺长习便是世袭的千户一职。

  有官职的还好,手里有权力就什么都有了,然而军官以下的大头兵就难了。子孙只能继承一个军籍,上升通道被堵住不说,更不能从事他行他业,没有任何选择权的在屯地上强制性劳动。没有荣誉感又成了实质上的私役,是以其社会地位逐渐低于士农工商。

  且军屯的‘屯粮’作为军饷供应,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税粮’,如今优质的屯地被军官侵占,难怪各卫所年年都上报缺粮。

  众人沉思间花榆见堂兄高高大大一个人憋屈的弯腰握住比他短许多的锄把挖地,心疼不已,撸起袖子走到花总旗那边帮忙。别的总旗都是指挥手下去干,只有他这堂兄奉行‘身先士卒’那一套,闲不下来。

  原玉看着军士们挥汗如雨的忙碌,心里咯噔一下,含糊道:“二位可否听说去岁宁远卫军户出逃一事?”

  林隽点头,“有所耳闻。”

  这件事在朝中讨论过一阵,基本没人不知道。当时宁远指挥使辩解称是军户受不得戍边之苦,如今看来这话也要大打折扣。

  原玉深吸一口气:“他们被上官如此对待,出逃也……”他咽下后面的话,军人本是保家卫国的存在,若是有人将他当作仆役使唤,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孔翎亦是心有戚戚,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人生,他是遭受不住的。

  “也不知他们武力值如何。”原玉挠头,“除了花总旗几个,剩下的看着还没有外面大街上的人结实呢。”

  文朝大兴军屯的目的有二:强兵、足食。如今看来足食是不可能的,开中法便是为补充边境粮草,军屯田地管理如此疏忽,想必以后缺粮是常态。至于强兵——军人都被充作私役用了,训练还能达标?

  三人不约而同的想:军屯制已经僵化了。

  怀着这样的忧虑,他们又在这边转了一圈,充分了解情况后与花榆一起告辞离去。

  合作社已经建好,剩下的事按照流程推进即可。林隽掐指一算,他们出来也快一月了,这日与韩年等人吃了一顿分别饭,林隽叮嘱:“韩大哥,朝廷整顿好盐务后势必会再次开中,你们可要做好准备,若有问题随时联系。”

  “放心!”韩年拍着胸脯保证:“现在有这么好的条件,就看我们的吧!”

  “是极!我们做这行都是驾轻就熟。”

  “如此我等就可以放心离开了。”林隽笑着说道。

  一顿饭热热闹闹的结束,大家也就收拾好各奔东西了。

  林隽出来这些时日已经开始想家了,他们买了些本地的皮毛特产后星夜兼程的往回赶。

  原玉纳闷:“隽哥儿也就罢了,观朴兄,你一个孤家寡人为何也这等着急?”倒像是赶着去见心上人似的,丝毫不像刚来时被长途跋涉折腾得小脸苍白。

  孔翎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个少男怀春的淡笑。

  林隽轻哼一声,简直没眼看。他对孔翎与英莲的进度掌握于心,郁闷的发现英莲似乎也看上孔翎这小子了。

  他长叹一声,既然两人都有意,他们也不好阻拦的,便与孔翎道:“你再等三年罢。”英莲再过三年才刚十六岁呢,虽然在他看来还太小,但却是这个时代的适婚年龄。

  孔翎明了其意,顿时眉开眼笑:“就等三年。”他回去就请媒人上门提亲,此事即成板上钉钉。

  原玉:?

  索性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隽与他解释一番,孔翎在一旁罕见的露出几分羞涩。

  原玉抚掌:“二位关系本就要好,以后竟成了姻亲了?恭喜恭喜。”

  一路说说笑笑的四日后便回到京城,林隽夫妻俩一番温存不说,次日孔翎便遣了媒人上门提亲了。

  林隽无语:“难为他还有精力,竟是一天也不肯多等!”

  贺秋不由笑起来:“说明孔家哥儿在意咱们英莲妹妹呢。”英莲与黛玉也在一旁,闻言她脸上泛起两朵红晕,看着更显娇憨了,低头绞着手绢害羞,黛玉抿嘴乐。

  林隽与贺秋对视一眼,啧啧摇头,妹子大了呀。

  他还是谨慎的最后确认一遍:“英莲,你真的愿意?不要觉得那小子是大哥的朋友就不好意思拒绝,成婚可是关乎一辈子的事呢。”他开始数落起孔翎的毛病来,什么好华服啦毒舌啦,还有生病的异母弟弟要照顾啦,通通说与英莲。

  黛玉听得津津有味,深觉自己这对兄嫂行事不同于常人,婚嫁之事竟也完全不避讳女儿家。

  这样真好。

  英莲听着听着笑起来,虽不好意思却还是鼓起勇气道:“这些他都与我在信中说过,大哥,我自己也、也愿意的。”

  林隽轻哼一声,郎情妾意,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家人对孔翎熟得很,小伙子一表人才又前途无量,还是林隽的好友,林沛没什么不满意的,爽快的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如此,英莲与孔翎便正式订了亲。

  李茂全程围观,末了与林隽指指点点:“不想咱妹子倒便宜了花孔雀那个骚包,你看他得意的样儿。”就跟谁没媳妇儿似的。

  林隽失笑。

  在家休整一日后他又要去翰林院上班了。

  此前放出去的庶吉士也都回来了,他们聚在一起兴奋的交换着各自的所见所闻,公事房一时嗡声不绝。

  “元卓,就差你与观朴的报告还没交了。”一名同僚提醒,“陛下派来的人等着呢。”经过林隽潜移默化的影响,现在大家都能熟练的写各种报告。而皇帝显然十分看重他们此次出门带回来的见闻,每日都打发小太监来守着收上去呢,林隽与孔翎回来的最晚,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了。

  林隽点头谢过,与孔翎一起将写的报告交给小太监。

  这次放出去的记者们果然带回来不少有用的消息,不知是不是文烁鸡血打过了,他们纷纷觉得自己身负‘代天巡狩’的使命,将矛头对准省县的官僚、权贵。

  探听回来的消息也个顶个的劲爆,欺男霸女的,贪污受贿的,侵占良田的,包庇犯罪的都算不得大新闻了。其中一位姓沐的仁兄竟深入敌营抄了一伙专门掠取良家妇女的淫僧老巢,解救无辜妇女数名。

  文烁看他寥寥数语便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写完,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拍案:“好!这才是朕的好臣工!”他记住这名叫沐显的庶吉士了。

  “尺玉也很厉害。”文煜因为京报与翰林院的人熟得很,这次吴圭也干了件大事,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查到豫省的一名小小文书竟伪造出承宣布政使司和库官的印章,随后冒用上官名义向下辖的八府一州数十个县大肆加收赋税!

  朝野上下哗然,对豫省各长官拘了一把同情泪: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文书。

  文煜啧啧称奇:“这小文书胆子忒大,还懂有财一起发哩。”此文书不仅伪造印章,还将各县小吏拉下水,商定每多收上来一笔税小吏们能从中提取三成。分润和谐,将顶头上司瞒得死死的,五年来搜刮了二十万两白银不止。

  这可都是从无辜的老百姓身上抠出来的啊。

  文烁暴怒,首犯和几个胃口最大的当天就斩了,剩下的从犯一律流放。豫省布政使、各府知府、知县统统被治了失察之罪,革职降职自不必说,发来京官们案头求情的帖子都堆满了。

  京官们也不敢接茬,陛下正发怒呢,他们哪里敢上去求情。

  有了这一遭,其他行省的官员各个头皮发麻,生怕自己班底中也出这么个‘能人’,过筛似的将底下人查了个遍,倒真刮出不少有问题的,整个官场为之一肃。

  吴圭也凭这件事名声大噪。

  “他确实不错。”

  庶吉士们往日被关在翰林院还不显,经过这次‘记者外出’事件,文烁从中发现不少能干人,他满意点头:这些都是还未被污染的新鲜血液呀。

  正好豫省出来不少空缺,文烁朱笔一勾,当即就点出几名庶吉士安排到豫省入职。

  其他在六部观政的进士们羡慕极了,虽说京官比外官要好,但翰林院被点出去做官的那几位又不一样了,陛下可是降旨将他们夸了好一通的,明显是在当今面前挂上号了,以后的境遇怎会一样?而他们现在还未授职,前程未定,运气不好还是要被外放的。

  授官的这几位庶吉士都算平平,不知干了件大事的吴尺玉会怎么安排?朝野上下揣测不断。

  有的心中不服气,心想还不是正好在翰林院才有这么好的机会?要是他们上说不得做得更好呢。

  不管某些人心里如何酸,翰林院在读书人中的地位算是又拔高了一截。

  看完其他人的报告后,文烁终于等来林隽两人的报告,待看到孔翎所述官吏把持玉米种子私下售卖、军屯被军官侵占这两件事,他脸色铁青:“一群胆大包天的家伙!”

  大同靠近京都都如此,想必其他地方亦然,他下令道:“张全福,传令下去,着十三道监察御史出京巡狩,若有发现私卖粮种之事,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张全福领命。

  至于军户之事,文烁眼神晦暗不明,就像林隽报告中所说——这个制度已经腐败了。

  他头痛的按着额角,连得知合作社顺利组建都没能让他心中松快两分。

  文烁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将原玉召来,遣走左右后问:“依你所见,边疆军士训练、防卫如何?”

  “松散。”原玉想了想吐出两个字,正色道:“陛下,臣进卫城看过,军士们的状态不像是日常有训练过的痕迹,且……”他迟疑道:“朝廷发下去的武器品质劣等,刀枪都锈迹斑斑。”他甚至徒手都能掰断一把长刀。

  原玉说完低头。

  大同亦属于九边重镇之一,拱卫着京师的安全,再怎么紧张都不为过。正好有这个好机会,临行前文烁便叮嘱他找机会查探卫所一番。原玉与林隽他们看过屯田后就独自进卫城查过,林隽只做不知。

  朝廷发下去的武器是残次品,这其中的猫腻不必明说,肯定是有人贪污了军费,以次充好。

  文烁登基这两年再怎么艰难都没有克扣过军费,甚至给的略有余量,哪里发不起新武器了?

  卫所接收了这些劣质武器,朝廷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说明不止军器局、武库有问题,卫所也是一丘之貉。

  上上下下都不干净,桩桩件件都不让他省心。

  然而京城却是一派歌舞升平,可见上下包庇,不遣人出去查看他坐在宫里如何能知道这些情况?

  “现任九省统制是王子腾罢?”文烁轻哼一声。

  王子腾之前任经营节度使,相当于现代的京城□□、军区司令员,统领京师三大营,位置十分重要。且随后又在两年前的逼宫事件中救过驾,是妥妥的上皇心腹。

  文烁却与其没甚交情,登基后将其升为九省统制,负责总揽九边重镇的军务,可以说委以重任。

  他知道治下有这么多问题么?武器可是最重要的军备,收送都有严格的流程,文烁不信他没察觉下发的武器有问题。

  文烁翻出王子腾此前递上来的奏折,里面描述的却是祥和平静,说什么“鞑靼不敢有所寸进”,他冷笑,鞑靼若是犯边,不知凭那些劣质武器能否拦得住?

  “遣都察院,罢了,叫长青来。”上次他就发现了,都察院屁股有点歪。

  易修武很快进宫,文烁与他交代了事情后,易修武连夜领着拱卫司的人出京。

  至于军器局则是工部下辖,文烁对工部尚书周正还是信任的,他让人唤来周正,将朝廷发放劣质武器的事告知。周正脸色难看,慌忙请罪:“陛下,这都是老臣失察之故,请陛下责罚。”

  周正出任工部尚书满打满算也才三年,之前他一直将重心放在玉米培育上,且管理军器局的大使做得极好,他一向信奉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查看过后放心的没对其过多指手画脚,没想到武器竟然会出问题!

  “朕是相信周大人的,你且莫要露出声色,只回去暗中调查罢。”文烁安抚道,工部只负责制造武器,造好后都是存放在兵部武库司之中的,武库司他也遣了拱卫司的人悄悄调查,到底是两部沆瀣一气还是武库司暗中调换,就看查来的结果如何了。

  “是。”周正神色凝重的告退。

  易修武即是被文烁放出去查王子腾的,他动作很快,加上文烁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好,在王子腾察觉前便掌握了大量其贪墨军费、纵容家人倒卖军粮的证据。

  这些证据呈上文烁案头后,他只神色淡淡的翻看,结果不出所料,他已经懒得发怒了。

  “将王子腾押解回京。”毕竟是老皇帝的心腹,文烁晚间携了证据找到太上皇,说:“父皇不要怪儿子对老人下手,些许小事能放就放了,只您看看就知道他胆子有多大!军粮也敢倒卖,简直是无法无天!”倒卖军粮的虽说是其家人,但若不是王子腾放纵,他家人怎么敢做出这等掉脑袋的事?

  太上皇前阵子配合儿子坑的老臣海了去了,这会儿只是有些不自在,这些人呐,真是不给他长脸。

  只是他到底还记着王子腾当日救驾的功劳,轻声道:“他此前为我挨过一箭,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体面些进京罢。”

  文烁无可无不可,反正他这个官是别想做了,至于进京体面不体面能顶什么事?随即点头答应了。

  几日后王子腾便被一辆低调的青蓬马车拉近京城,之后马不停蹄的被易修武带到拱卫司看押。

  他的家人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一路被囚车押解进京,个个蓬头垢面,经过风吹日晒的哪里还能看到往日世家子弟的风采。王夫人打发过来查探情况的吴兴只来得及远远看一眼,根本不能靠近,只得先去打听一群人要被关到何处。

  京城留守的王家人也在日前就被军士围起来了,不许任何人出入,王夫人同王熙凤想要打探消息都不知从何下手。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把人抓起来了?”王夫人六神无主,抓着王熙凤道:“不知琏儿可能打听到消息?琏儿为上皇办事,比我们便宜,你赶紧回去问问他。”

  王熙凤亦是急得不行,眼圈红红的与贾琏道:“你在老圣人面前有几分脸面,快帮我们家问问情况罢?我叔叔不也是你的叔叔,他往日待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