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隽:?

  他服了李学士,总是阴恻恻的看人,莫非是缺乏阳气的缘故?

  “李大人找下官有事?”

  李学士咬牙:“上皇宣你进宫。”他这些时日但凡宫里有召必让顾宜前去,没想到今日上皇指名点了林隽,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来找林隽。

  林隽哦了声,见他脸色难看,假惺惺的说:“李学士身体不好?天气炎热,注意防暑啊。”

  “不劳林修撰费心。”李学士忍下心中不快,常言道花无百日红,日子还长着呢。他淡淡道:“你去罢,谨言慎行,莫要丢我们翰林院的脸。”

  林隽笑眯眯的拱了拱手,施施然出门。

  来请人的依然是上次那位小太监,他殷勤的在前面带路,将林隽领到东宫。

  太上皇正在配殿看书。

  见到林隽,他放下书,起身往外走去:“陪朕出去走走。”

  林隽落后一步跟在他身边,后面缀着一群宫人。

  走到祇树林,这里古树盎然,安置着石桌石椅,是个躲荫的好地方。

  太上皇坐下,让林隽也坐,随口道:“听烁儿说你曾经在外游学?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朕听听。”

  讲故事啊,这个林隽最在行了。只是面对老皇帝还要稍微注意甄选一下内容,拣新奇有趣的为上。

  所幸他看得多,便坐到老皇帝对面,想了想道:“臣曾去过滇南一处,在当地的哈瓦人聚居地住过一段时日。他们的风俗异于中原,譬如咱们中原若二人争论分不出输赢时,或请族老劝解、或告官府裁决,哈瓦人却不一样,您猜他们是如何化解纠纷的?”

  到底是怎么做的呢?周围的宫女太监也纷纷蹙眉思考。

  哈瓦人?太上皇倒还未听说过,文朝地广人多,各地总有许多少数民族聚族抱团而居,对外交流稀少以致常人难以深入了解。他被提起兴趣,道:“土人民风粗野,未经教化,无非是肉搏武斗一类以定输赢。”他以前遇到的各族土人便是如此。

  林隽长眼微弯,道:“您说的也常有,只哈瓦人倒不一样,”他忍不住笑了笑,“他们有‘比牛角’之风俗,但凡是非不分时,便在族人见证下各自出牛角比长短以分是非。1甲牛角长便是甲对,乙牛角短便是乙屈,以其结果一局定输赢,比过之后再不可竞争。”

  听到这个答案,宫女太监无不瞠目结舌:这也太简单了些。

  没想到还有这种风俗,太上皇无语半晌,直指问题核心:“如此轻率的分辨义理,谁家有长牛角岂不鲜有对手?天长日久其势力莫不最大?”

  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林隽竖拇指,“确如上皇所言,依我所闻,当地权势最大的扎格哈瓦家族便有一只祖传的长牛角,人所不能及也。”

  “果然未经文教,行事无法公正。”太上皇摇头,“此举不可长远。”

  林隽故事讲得引人入胜,一老一小在树荫中侃侃而谈,老皇帝不时开怀大笑,林间氛围格外轻松。

  过了一会儿,林隽喝了口茶,心想总自己讲老皇帝没有参与感,不像样。他做出一副腼腆的样子拣起话头说:“圣人,臣之前翻阅到承平五年的兵刑政,那一年您亲自带兵收复国土,重创鞑靼悍将莫□□,佩服得很。”

  太上皇听他提起自己年轻时最辉煌的战绩,眼里露出一点自得,像是对小辈讲古那样炫耀道:“当时莫/□□老匹夫兵强马壮,那一战可费了朕不少心力,最终还是朕赢了他,哈哈。”也是英勇无畏的朕将鞑靼攻占的十余座边塞重镇又打回来,撵得鞑靼贼子丢盔弃甲。

  太上皇遗憾道:“可惜当时未将莫/□□那厮斩于马下。”现在想起来都让他如鲠在喉。

  “那莫/□□受您一箭,即便当时未死,一年后病逝未尝没有受此重伤的缘故。”林隽道。

  太上皇对上他敬佩的眼神,矜持颔首。

  “正是您主导的平虏一役扭转战局。臣注意到您使计让鞑靼的健马发生骚乱逃走一批,从而大挫莫/□□军心。随后兵分两路,一路诱敌一路夺取敌营,出奇制胜。”林隽仿佛一个记者,探寻道:“只是关于健马的记录有些模糊之处,臣可否大胆一问,您当时想出了何等妙计?”

  太上皇没想到林隽还能找到那次战役的记录,他赞赏地看了眼林隽,这小子聪明好学,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试问哪个退休老头能拒绝向毛头小子展露自己年轻时的赫赫功绩呢?似林隽这样对往事感兴趣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

  眼前似乎浮现起当日惊心动魄的厮杀与激昂热血的抗争。太上皇对上林隽“这是可以问的吗”的小心翼翼的眼神,忍不住笑道:“有什么不能问的,这事知道的人少,能成功也是机缘巧合。当初还是史鼎那小子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计策……”

  史鼎便是史家忠靖侯。

  太上皇边说边嗤嗤笑,林隽听得眼神微妙起来。

  原来当日莫/□□为显兵力震慑大文,军中所用战马特意挑选的年轻力壮的公马。

  史鼎羡慕的在对岸观察好些天后脑瓜子一转,想出一个损招:找来一批正值哺乳期的母马使其母子分离,母马担忧小马驹自然嘶鸣不休,引得对岸一群年轻气盛的公马春/情勃发、躁动不止,纷纷抛弃主人涉水前来寻找母马。2

  “哈哈哈,朕也没想到此计能成,你是未看到次日莫/□□那气到吐血的眼神——朕能笑话一年。”

  林隽也忍俊不禁,默然片刻后唏嘘:“这可真是天命所归。”莫/□□先是损失一批战马,随后又被文军偷家,军心溃散,无力回天。

  正好时值五月,马匹处于最旺盛的发,情期;又正好莫/□□千挑万选弄出一批公马,被忠靖侯使计扰乱。可不就是时也命也?

  太上皇被这句“天命所归”逗得龙心大悦,滔滔不绝的详细讲述起那场战役来。林隽恍然,原来史湘云的叔叔就是在这平虏之战里立下战功从而得以封侯的啊。

  史家不像贾王薛三家,家里一直有爵位不说,家主两兄弟更是朝中能臣,史鼎凭军功封侯,史鼐亦担任外省大员,必定是受皇帝重用的。

  也不知最后是被三家连累还是……

  林隽想到一个可能:史家一直在军中效力,或许他们家得用的人尽皆战死沙场也未可知。

  战争残酷,百姓和军人在前线最受冲击,林隽暗记一定要尽力阻止文朝陷入那样的境地。

  太上皇年轻时是真的做得不错,林隽不时用敬仰的眼光看他,夸奖的话也一套一套的,把个老皇帝捧得心花怒放。

  一高兴就留林隽在宫里用饭了。

  席间林隽也见到了深居简出的皇太后,皇太后难得看到老皇帝面色愉悦,看林隽也和善起来。何况林隽天生善于讨长辈喜欢,老太后慈爱道:“林家哥儿别拘束,阿东,给小哥儿布菜。”

  有林隽这个胃口好的年轻人作陪,太上皇夫妻也多添了一碗饭。饭毕,太上皇硬拉着林隽手谈一局,林隽少不得奉陪。

  皇太后也笑眯眯的坐在旁边喝茶,这时她身边的女官阿南来报:“太后,元春来了。”

  太后命请。

  太上皇听了一嘴,疑惑:“元春?朕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太后嗔道:“贾家当年送进宫的,你不记得了?现在尚宫局司簿司作女史的。”

  元春?林隽手中执棋,悄悄竖起耳朵。

  太上皇“哦”了句,随口道:“原来是贾家的孩子,你让她来做什么?”

  “她人又伶俐,学问又足,我召她来说说话怎么了?你不也常宣小子们进宫解闷?”

  太上皇闭口不言,太后也扶着阿南挪地方,想必是与元春说话去了。

  林隽得到想要的信息心满意足,陪太上皇下了两句棋后终于被放出宫。

  林隽回去后,太上皇面上还有愉快之色,与身边的黄内相道:“到底元卓走的地方多见识也多,比顾家那个有趣。”

  黄内相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便有谱了,看来他以后也要对这位修撰客气点呀。

  服侍老皇帝午歇睡下后,他刚踏出门就见一名太监点头哈腰的迎上来恭维:“内相大人,您要做什么?吩咐小的去便是。”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住往太上皇那边瞟。

  黄内相看了他一眼,又是个野心勃勃想上位的,他笑着说:“是戴权啊,咱家这里用不上你,去提些热水预备着老圣人一会儿沐浴用。”

  东宫有浴池,太上皇哪里需要热水洗沐?假公济私的死老头子,有朝一日……

  戴权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不甘,喏然应是。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隽时不时被太上皇宣进宫,俨然成了他跟前的红人。

  期间孔翎等二十名庶吉士也来到翰林院上班,李学士并非没有推这些庶吉士到太上皇面前,可惜他们并不能似林隽那样让上皇指名宣召。

  更可恨的是连新帝也不掩对林隽的喜爱,有人去当今面前上眼药都被新帝训回去了,一副“朕的状元德行操守比你等好太多”的眼瘸样子,让李学士一干人恨得牙痒痒,暂且偃旗息鼓。

  文烁甚至经常拿这些事在易修武家对着二人吐槽,俨然没将他们对林隽的诋毁放在心上。林隽听到这些污蔑之言从一开始的震惊迅速进化到无视甚至有点想笑,还能就着下个饭呢。

  ……是的,林隽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将军府的半个常客。

  这日,京中权贵圈发生了一件大事——缮国公世子被人告了。

  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状告缮国公世子强买祖地不成,纵使家奴殴打双亲,致死双亲不治身亡。原告甚至生受了三十廷杖敲响登闻鼓,豁出去誓要让其偿命。

  当今自然是勃然大怒,遣了拱卫司将缮国公世子拿下,下令三司秉公办理。

  林隽本以为有皇帝插手三司依照法令办事即可,没想到缮国公求到太上皇跟前哭得老泪纵横,定要为儿子求情。

  太上皇看在老伙计的份上到底心软了,希望皇帝网开一面。皇帝回到乾清宫后愤怒的摔了一地折子,既恨缮国公不要老脸,又怨太上皇无理取闹,父子俩谁也不让谁,事情便僵住了。

  林隽被易修武一辆马车接进乾清宫,他挠头苦恼的说:“你去劝劝表哥,他这几日都未好好吃饭。”

  “……”林隽无语凝噎,他定定地盯着易修武,指着自己鼻尖道:“长青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大能力好吗?!”

  易修武无赖道:“试试嘛,试试又不会怀、咳,坏事。”

  狗嘴!林隽甚至懒得翻白眼了,拢袖随他踏进乾清宫。

  因着两代帝王闹别扭,宫里一片紧绷,各处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易修武将他带进侧殿,文烁正垂目靠在龙椅上歇息。听见动静他睁开眼,双眼透出疲惫,见到二人神色缓和:“你们来了。”

  “元卓,父皇这几日不爱吃喝,你一会儿代朕去看看罢。”

  林隽:……你的爹你自己去看呗。

  原来父子间闹别扭也是冷战?

  到底是常在一起吃肉的交情,林隽问道:“陛下,缮国公只要缮国公世子留一条命还是?”

  林隽并不意外缮国公世子一事,书中虽只写了贾家,但这些勋贵都是一个样,恃功骄恣,倚势冒法3。

  文烁听到“缮国公”这三个字便嫌恶的皱眉:“侵夺田产致人死亡,万死难辞其咎!留他一条狗命便是隆恩,他还想如何?!”

  林隽心中一叹,看来皇帝最终还是要妥协了。他道:“陛下可知有一种死法名为‘社会性死亡’?”

  “哦?”

  这是怎么说的?易修武好奇的看过来。

  “陛下看在老缮国公面上,缮国公世子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他害了两条人命,理应受罪以安人心。所谓社会性死亡,便是使其在公众面前出丑,再抬不起头做人。”

  至于这“丑”可不是后世网上那种尴尬之丑,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易修武眼睛一亮,主意一个一个往出冒:“那对老夫妇无辜枉死,总要人守灵三年罢?”他对文烁拱手,“表哥,让他去,我替你监督他。”

  林隽侧目:长青兄有一手啊。

  这不得先把缮国公气死。

  “这只是其一,要紧的是其家族内部。”林隽随口道:“世子犯下滔天大错,想必其家风亦不正,其族中之人此后科举、武举、荫袭等,陛下是否要再斟酌斟酌?”文朝通常不会禁止罪臣之子参加科举,多是限制商人、娼妓、罪犯参加。

  家里出了罪人还想考公?这不可。

  如是天长日久之下,其族人会怎么看待这对父子呢。

  文烁转眼便看穿其中利害,缓缓吐出一口气:“是极,缮国公要救儿子总得付出一定代价才能堵悠悠众口。”他终于气顺,愁郁一扫而空,想了想使人带林隽去东宫,“元卓也可将此事说与父皇,想必缮国公会答应的。”

  遣走林隽后,文烁继续与易修武商论细节,务必要让那位世子不好过,他才好过。

  太上皇见到林隽是被文烁身边的小太监送来,难得笑了笑:“元卓进宫了?来扶朕去那边转转。”

  “是。”林隽上去扶住他慢慢往前走,太上皇轻叹一声:“缮国公世子一事你听说了?”

  林隽微微点头。

  “缮国公是我手下的老部将了,当年随我出生入死,何其勇猛,只是没管教好儿子。”太上皇感伤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活几年呢?不过都为子孙计。当初那些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也慢慢变得汲汲营营欺压百姓了。”

  林隽默默地听,知道他这是要借自己之口转述给新皇的。

  “当初的情面只是其一。烁儿到底年轻,别看这群勋贵现在你争我夺一盘散沙,要是把他们逼急了合起伙来对付天子,他们也什么都敢做的。”老皇帝嗤笑,“这次的事各方都悄悄关注着呢。”

  这是怕勋贵联手搅乱朝堂?林隽可以理解,但是一味宽恕的话朝廷还不是会陷入被权臣贵族裹挟的境地。

  他认真点头,随后又将文烁的决定告知老皇帝,老皇帝听罢摆摆手:“就按烁儿说的做吧,这些功臣子弟整日无所事事、声色犬马,于国无用于百姓无益,”他咬牙,“朕时常想若能把他们统统都关起来就好了。”

  林隽看了他一眼,发现老皇帝这话还有点认真哩。

  确实,这群纨绔子吃得好精力足,又无正经差事,可不得惹是生非。后期贾赦家里聚集起来的那一堆可什么脏的臭的烂事都做出来了。

  想法子把他们的精力发泄出去才行。

  发泄精力无非是训练啦运动啦——好比薛蟠。只是纨绔子比他精,肯定是不会配合的。

  运动?林隽眼珠一转,那种能带来金钱与荣誉的球类竞技——足球啊!

  正好之前他向文烁提出一揽子计划时被其以“没钱、没人”堵回来了。足球好哇,先把钱挣起来,再将打着太上皇旗帜阻碍朝政的一干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他凑到太上皇身边,悉悉索索献策:“圣人,臣有一计……”

  太上皇听了十分感兴趣,大手一挥:“既如此,你便去准备那个什么足球,过两日朕找几个侍卫踢过一场,看看是否真如你所说的那么让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