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况完全不对。
叶愿潇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那东西会是镇宅驱鬼图。
镇宅驱鬼图出自雪殿大少爷洛雪之手，可是眼前的场景分明是魔域之战。魔域之战距今已过百余年，洛雪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按照时间推算的话完全对不上。
可是……那张图与镇宅驱鬼图的模样别无二致，又很难让叶愿潇想到这会是其它的什么东西。
她尚未想清楚，那赤金衣袍的男人便将卷轴之中镇压的鬼魂尽数放出，那些鬼魂盘旋嘶吼，像是要将这男人撕碎，可却又碍于那张卷轴的力量不敢靠近。
那男人微微侧目，语气里有种莫名的愉悦：“孟兄，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抹白影，有人引着一柄剑缓缓走来。
那些鬼魂似乎变得更加狂暴，可无论他们如何愤怒地吼叫，都无法震慑住白衣男子半分。那人越走越近，鬼魂们终于从愤怒的嘶吼变成恐惧的哀求。
一袭白衣的人面容英俊，可表情却是冷淡到近乎冷酷的。他对这些鬼魂的声音置之不理，只引着那柄通体雪亮的长剑，淡淡道：“洛禾，你没有把他们的身体带来。”
被称作洛禾的人身体一僵，笑意凝在唇边，随即脸上露出些焦虑的神色，显然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白衣男人见此模样，像是很满意那句话的效果，微微勾了下唇角，然后冷冷道：“化桥。”
那边洛禾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忘记带身体了要怎么造桥”，见到白衣男人忽然行动起来，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在深渊之上忽然架起了无数具尸身，那些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些面目模糊，有些伤口斑驳。不过很快，那些覆着骨骼的血肉脱落，坠入无底深渊，累累白骨竟就如此在深渊之上架起一座桥来。
鬼魂此刻皆是慌乱恐惧，暴动的鬼气想将这两个人吞噬，却又被轻描淡写地镇压下来。
洛禾捏着卷轴，气愤道：“孟迟兄！你太过分了，竟然吓唬我！”
孟迟是个冷淡的，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只道：“你话太多。”
“过分！”洛禾拿着卷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叶家那个老头多死板，让他知道咱们把这些怨鬼给安放在这里，他还不扒了我们的皮？”他又幽幽怨怨道：“也不知道顾芷和云朵那丫头能拖住叶莲多久，奈落塔封印就快加好了，魔气很快就会被引过来，要是这里还没解决，可就瞒不住了。”
“瞒不住就不瞒。”孟迟冷冷道：“早就受够他们了。为了整个修灵界，舍弃一部分人总是必要的，除了这种办法还能怎么办？”
“……孟兄，也不能这样说。”洛禾抱着卷轴，道：“魔域之战中，叶家的贡献很大很大，如果没有叶家主耗损寿命和修为用灵璆拖住那魔王，我们哪里还能站在这里呢？还有叶莲，她那支碎灵箫简直算得上所向披靡，救过我们很多次了。”
碎灵箫？
叶愿潇收紧了手指。那支碎灵箫……明明是梦霆给她打造的灵器，怎么会……重名吗？不。这个可能性简直太小了。虽然并没听说过，但她手上的碎灵箫……应该属于叶家的先祖叶莲。
“话多。”孟迟勾了勾手指，那些还在哀嚎的鬼魂便被封锁到深渊之下。
鬼气迅速退去，这一次，叶愿潇听清了他们的声音。
“你们不守信用，背信弃义！”
“明明说过对抗魔族战死的人会入轮回之境……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放我们出去，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狗东西！！！”
“呜呜呜……我不想呆在这里，求你们放了我吧……”
“我不要留在这里镇压什么魔族，我想回家，我想回到人间去……”
“放我走……求求你们，放我们走吧……”
“……”
那些声音里有怒骂，有嗤笑，有讽刺，有哀求，最后变成了凶狠恶毒的诅咒——
“孟迟！洛禾！还有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修灵者，我们以灵魂之力起誓，我们的今日，就是你们的下场！自此，修灵界永远不得太平——”
随着最后一道魂魄被封入深渊，怨毒的诅咒还留着些余音，但很快便消散在这广远的天地之间。
四周重新陷入沉寂，洛禾收起了卷轴，面色有些发白。许久，他颤声问道：“桥……建好了？”
孟迟点头：“建好了。”
洛禾道：“名字呢？”
“……”孟迟沉默片刻，终于从薄唇中吐出四个字：“恶灵悬桥。”
洛禾道：“为何取了这个名字？”
孟迟面无表情，淡淡的灵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光晕，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阴郁沉寂：“极恶之体才能镇压住最为邪恶的魔族，恶灵悬桥再合适不过。”
“恶灵……”洛禾重复了一遍，缓缓闭上眼，道：“孟兄，我竟然不知道到底是他们更恶还是我们更恶。”
孟迟有些惊讶地抬头，眼中是浓浓的讽刺：“你怎么和叶家人一样迂腐，还是你相信了那些可笑的诅咒？”他看了眼洛禾手里的卷轴，道：“镇宅驱鬼图炼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乱发慈悲的。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炼魂。”
洛禾道：“孟兄，叶家还不知道奈落塔的事情。他们一直以为修灵者的亡魂都被送往轮回之境了，若是他们知道……”
孟迟勾着唇角，眼里是晦暗不明的神情，低声道：“那就换一个听话的好了。”
洛禾：“……孟兄？”
孟迟收敛了神色，恢复了平日的表情：“我是说，那我们就听话好了。”
“还是收敛一些吧。”洛禾道：“这次回去了，我就好好地守着南边，你就好好守着北边，修灵界大概也能稳定一段日子了。”
“……百年。”
“嗯？”
孟迟道：“最多不过百年，战争就还会重来。”
洛禾的脚步微微一顿。“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本就充满了战争和杀戮。”孟迟道：“魔族不会甘心，人族也不会停止争夺……别忘了，魔族是因为什么才诞生的。”
洛禾和孟迟走远了，叶愿潇站在原地，听见了那些鬼魂不甘心的声音：“你知道吗，他们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们。”
“什么？”
“修灵家族啊……”鬼魂的声音幽怨缠绵：“他们骗我们说，与魔族战斗中牺牲的修灵者，魂魄会被送入轮回之境，不必消散于天地之间，我们会有机会轮回，甚至有机会复生……结果呢？他们说我们是极恶的灵魂，把我们压在这里镇守魔族。你不是看到了么？”
“……”
那鬼魂还不罢休，继续道：“叶家有千秋百画扇，还有碎灵箫和灵璆，但是那又怎样？其他家族已经盯上叶家了，你瞧，死亡冥河在西边，他们是故意让叶家拦着魔族的。万一打过来了，西边不就是最先受到攻击的么？”
叶愿潇抬眸道：“总要有人拦住它们。叶家身为修灵世家，保护百姓是应该的，冲在最前面也是应该的。”
鬼魂中传来了嗤笑，须臾，他们道：“你这样的傻瓜能离开恶灵悬桥就罢了，可是……为什么还要带她走？！”
叶愿潇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们说的是谁。
那些鬼魂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几乎是嘶吼道：“林墨筝……她是妖界之主，是比魔族更邪恶更残忍的人！她凭什么能够得到救赎，凭什么！！！”
“她值得。”叶愿潇没有理会那些怨鬼，只淡淡道：“比起听你们说，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身为修灵者，就算是被陷害，也不该忘了自己原本的使命和责任。你们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黑雾渐渐散去，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些鬼魂不甘的咒骂，叶愿潇缓缓睁开了双眼。身上那浸透魂灵的冷意消退了许多，原本附着在身上的黑气也散了不少。想来，那些怨鬼是侵入了她的梦境，现在阴气随着梦境的消失散去了。
叶愿潇撑着手臂坐起来，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然后看到林墨筝正躺在她旁边。规规矩矩的，一看就是被特意摆好了。
叶愿潇：……
胡柒，你不要太过分。旁边是没有别的床了吗？还有，不要做看起来像胡陆才会做的奇怪的事情啊！
她翻身下了悬云石床，去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忙活了许久，她还没好好地喝口水呢。
趁着喝水的工夫，叶愿潇总算是有时间理顺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隐祈港的情况是，顾炫黎死了，魔灵诡镇没有了，现在顾乐礼也就是游弈掌管这里，而顾聆音情况不明。梦霆弟子中的孟落花、孟寻、孟若真和灵侍之一的竹枝死去，其余人目前还没有见到，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巫族离忧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巫言和亡祭正在想办法。而巫族的念骨师祝司魔化，画魂师离愁和原先的巫族长老卦星成为魔灵后被击败而消散。
不过，最复杂的还是叶家。
从刚刚梦里的东西来看，叶家镇守距离魔域最近的隐祈港，也并不是个巧合。而且，那些魔族根本不是封印在奈落塔里，而是被引到了无极奈落，被恶灵悬桥镇压着不得脱出。
鬼魂说，叶家有许多宝物。灵璆和碎灵箫她尚且听过，可千秋百画扇她却是闻所未闻。
叶家族人叶宁就是玥珑阁的公子宁晔，叶愿潇直觉叶宁会知道些什么。茶水握在手里，已经有些凉了。她抿了抿唇，喝下了最后一口茶水。微凉的茶水带着一点苦涩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的头脑慢慢清明起来。
看了眼状态尚且稳定的林墨筝，叶愿潇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叶愿潇大人？！”胡柒端着食物从不远处走来，显然对叶愿潇此刻醒来有些惊讶。“您才睡了两个时辰，真的没关系吗？”
这倒是有点意外。叶愿潇还以为自己起码睡了一天一夜。她笑了笑，道：“没事。我现在挺好的。”
如果忽略掉这面无血色的脸和眼眶周围的一圈青黑的话，胡柒倒是会相信叶愿潇说的话。
“您要去哪里？”
叶愿潇道：“去找叶宁公子。有些关于叶家的事情要问。”她走出几步，道：“好好照顾小筝。如果她醒来，不要告诉她这些事。”说着，她又走了几步，然后在胡柒疑惑的目光里退了回来：“说起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
叶宁早知道叶愿潇会来找他，不过他没想到竟然过了这么久。从魔灵诡镇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想和叶愿潇聊一聊，可却总也等不到机会。叶愿潇大小姐不是失踪就是昏迷，让身为属下的他很是担心。
此刻见到叶愿潇过来找他，他心中虽仍有忧虑，却不至于更加担心。“大小姐，您来了。”
叶愿潇点了点头，在叶宁对面坐下，道：“叶公子，抱歉现在才来找您。先前魔灵诡镇里形势紧急，也没能和您说清楚，真是抱歉了。”
叶宁微微摇头，道：“大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我与家主从小一同长大，是他的灵侍，如今家主不在，您就是我要听命的人了。”
“没什么听命不听命的。叶家……已经不在了。”叶愿潇敛去眼中的悲伤之色，道：“这次是想向叶公子打听叶家的一些事情。”
叶宁并不意外叶愿潇会如此发问，道：“大小姐请讲。”
“关于千秋百画扇，叶公子可曾听说？”
叶宁神色一凝，道：“那是老家主叶秋枫的灵器，也是叶家的传家之宝。千秋百画扇扇面之上是一片空白，但那扇子上的图案会随使用者心意而变，攻击之时其上可有十八般武器，行路之时可缩地万里移山填海，瞬息之间行遍山川都不在话下。”
空白的折扇……
叶愿潇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一个人，为什么他的扇子总是空白的。那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啊，对了。
“扇面空白一片，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何须再添墨着彩？”
是这句没错了。
叶愿潇几乎是有些茫然地道：“千秋百画扇……如今何在？”
“千秋百画扇在老家主死后便失踪了……”叶宁有些不甘地叹了口气，道：“但前日，我在顾家大少爷顾乐礼身上看到了那把扇子。顾家向来对叶家有些成见，我最初以为那是叶家败落时他们落井下石，可如今看来，他们想对叶家下手并非一日两日了。”
“……是么。”叶愿潇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叶宁见她如此状态，担忧道：“大小姐，您……”
“公子。”叶愿潇打断了叶宁，道：“叶家不在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您是父亲的灵侍，辈分高于我，就叫我的名字吧。”
叶宁固执地摇摇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叶宁身为叶家灵侍，保护您的安全是属下的责任。”他忽然神色一凝，道：“大小姐的灵璆……”
叶愿潇想起她并没把灵璆带在身上。
林墨筝很虚弱，正是需要灵力的时候。叶愿潇就把自己的灵力灌入灵璆，然后让灵璆护着林墨筝了。于是她道：“灵璆现在还不在我身上。”
叶宁看了眼叶愿潇，有些欲言又止。
“叶公子。”叶愿潇看他这副模样，道：“您也想让我远离林墨筝么？”
“……不。”叶宁道：“是非黑白自在人心，大小姐心中自有分寸，我不会多说什么。属下只是希望，您能保重身体。”
叶愿潇缓缓笑了。“那，叶公子会和我一起复兴叶家吗？”
叶宁的身体一顿，道：“如果大小姐有命，属下一定遵从。”
“叶公子的想法呢？”
“……属下……”叶宁叹了口气，道：“虽然这样说很过分，但其实我不觉得家主大人和齐夫人希望让叶家复兴。”
“……齐夫人？”叶愿潇怔了一下，随即道：“齐环么？”
“是的。”叶宁道：“齐夫人已与原先家族断绝关系，所以属下等人一直称呼她齐夫人。”他顿了顿，道：“家主与夫人都是纯善直爽的性子，既不喜欢勾心斗角，也无心争权夺势。他们最希望的就是这世间不再有纷争，天下太平。一个家族的复兴势必要掀起腥风血雨，他们……大概不想看到那个场面吧。而且，家主和夫人应该会更想看到大小姐您平安快乐。”
叶愿潇竟是有些释然地笑了笑，道：“叶公子，您果然是叶家人。”她轻声道：“我原先只觉得魔族十恶不赦，却不曾想过有些人的心比魔族还要黑上几分。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当真是比直面最纯粹的恶意还要可怕。”
叶宁道：“大小姐，还有一件事想要和您说明。关于那串秋夜枫华……”他看向叶愿潇的手腕，道：“上面的墨灵玉是叶家先祖留下来的东西，而上面的枫叶吊坠和灵璆一样，都是赤瞳石打造而成。赤瞳石是天地之间灵气凝集而成的上古灵石，能够镇压一切邪恶的力量。所以它只会听从于灵魂至强至纯之人的命令。”
叶愿潇抚上手腕，像是在应和她一般，枫叶吊坠闪动着赤红的光亮。
“还有一物。”叶宁道：“就是那支白雪青萝。”
“……林墨筝头上的那支发簪么？”
“是。”叶宁道：“那支发簪是雪玉打造而成，与大小姐手中的碎灵箫是同一材质。”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其实，雪玉本是叶家的一块灵玉，是当年我们与妖族交好，妖主胡守壹相赠的东西。只是先祖死后，那块灵玉似乎变成孟家的验灵台了。当时先祖取了一部分打造了碎灵箫，余下一些边角存放了起来。属下后来用它制成了白雪青萝。”
“验灵台……”想起孟家那块床铺大小的白玉石，叶愿潇道：“它能够测算人的灵力吗？”
叶宁点头：“可以。那玉石遇到血液会发出光亮，光芒越强，灵力越高。不过，根据属下这些年来的调查，那块验灵台吸收了孟家先祖的血液，遇到血脉相连之人的血便会发出红光，其余的人验灵便是其它颜色。”
“……红光？！”
叶愿潇忽然明白了。从一开始，孟家人就知道她的身份。亏得她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改了名字就没人能知道她的来历，对上那些修灵者，当真是太过天真。
难怪……难怪验灵台测出的攻击型灵力那么少……
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验灵前孟卿平给她们做了示范。当时，孟卿平的血滴上去，那光芒是蓝色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叶愿潇已经不惊奇于梦霆的某个弟子并非孟家人这种消息了。修灵世家的秘密当真冗杂，叶愿潇根本猜不透孟家人的意图。
所以，孟望尘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想要除掉孟卿平吗？
见叶愿潇惊讶，叶宁道：“那些人想要铲除叶家，更多的是盯上了叶家的宝物。当时叶家想做的事情与整个修灵界相悖，他们才会想要排除异己。”
叶愿潇道：“当时白雪青萝在云家手中，叶公子可否知道云家为何会得到雪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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