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衣服破烂不堪，上面都是血污，本该高束的长发脏污凌乱，脸上身上爬满了漆黑诡异的纹路。这个人与叶愿潇有四分相像，虽然已经不是她所见过的潇洒英俊之态，但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衣角的一片玉色。
叶愿潇知道来人的身份。他是叶家灵主，隆城城主，孟夕的丈夫，也是……叶愿潇的父亲——叶天暝。
叶天暝没有死吗？他……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叶愿潇用尽了所有的克制力才让自己没有喊出一声“父亲”。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绝不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叶天暝是战死在战场上的英雄，是恪守本心除邪卫道匡扶正义的修灵者，是坚守职责保护百姓的隆城城主，绝不是如今这副不人不魔的样子。
孟落花先前说过她们碰到的情况。眼前的叶天暝恐怕已经变成了顾家控制的傀儡，被他们给炼化成了所谓的魔灵。
叶愿潇捏紧了拳头。不能够轻举妄动。
叶天暝已经不在了，眼前的家伙不过是一具用了他尸身且没有思想的杀戮傀儡。这是她第一次对上魔灵，不知对方手段，她决不能鲁莽行事。她要活着离开这里，绝对不让顾炫黎的诡计得逞。
感知到了活人的气息，“叶天暝”的喉咙里发出桀桀的笑声，他的四肢都扭曲着，双目空洞无神，手掌携着黑气朝叶愿潇劈来。
父亲一生正直，如今他已经身死，不能让他的尸身被恶徒利用。叶愿潇咬咬下唇，低声道：“得罪了。”她没有使用灵力，而是用了最为直白的剑术。不带任何灵力攻击，只靠着自身的力量和剑招，叶愿潇连续接下了十几招魔灵的进攻。
那魔灵一次次攻击都被接下，变得狂怒暴躁，接下来出手的每一招都变得更加凌厉。
叶愿潇不能使用灵术，防御本就束手束脚，对上这魔灵更是胜算渺茫。再加上她一直提着灯笼，叶天暝的样子总是会让她心生痛楚。即便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具尸身，可每看到叶天暝一次，她出手的速度就要慢上一分。
叶愿潇心一横，直接把灯笼插在一边的矮墙上，然后迅速跃出数十步。离了光亮虽有诸多不便，她出剑却不会再犹疑半分。叶愿潇自小就是习武之人，又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练武功底极好，听声辩位对她而言小菜一碟。
瞬息之间，她又是正面接下了魔灵的几招。
叶愿潇虽未落于下风，却也知一味防守并非长久之计。四周一片漆黑，她看不见魔灵身形便索性不看，闭上眼睛专心感受身侧气流涌动。流月七星剑划破长空，一招一式皆是凌厉果决。
“铮”的一声，叶愿潇的长剑砍中了什么东西，然后被对方抓在了手里。她挣了几下，流月七星剑竟是纹丝未动。长剑受制，叶愿潇抬腿便是一记。这一下却踢了个空，她落回地面，手中发力更甚。
这里不见天日又阴森诡异，现在她已不能动用灵力，绝不能丢失流月七星剑！
她面色不变，可心下却焦急几分。流月七星剑是上好灵器，剑刃锋利，削铁如泥，可被那魔灵抓在手中竟然挣不脱。不应该的。剑刃应该把那魔灵的手都削掉才对。
正在叶愿潇打算搏一搏，用灵力逼退对方时，右肩有了异样。灵璆未得她的指令，竟然自动化形而出，霓虹般的光辉瞬间照亮了整个隆城。
饶是闭上双眼的叶愿潇也感受到了异常，慢慢睁开了眼睛。站在一片霞光之中，她怔愣地看着迎面向她走来的两个人。
叶天暝一身玉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背负一把长剑。而他身旁则是一名白衣女子，那女子眉眼含笑，看向她的目光温柔而慈爱。
是真正的叶天暝和孟夕。
叶愿潇知道这不过是幻象，却依然上前几步，道：“父亲，母亲……是你们吗？”
孟夕笑着道：“傻孩子，这次是真的了。”她又叹了口气，道：“总想着再多看看你，只是没有机会……这次倒是借了你父亲的光。”
叶天暝也笑了：“时间过得真快，愿潇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抬眸看向面前的玄衣少女，道：“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叶愿潇微微睁大双眼。看神情，叶天暝应该是知道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可……为什么？她忽然看向右肩，灵璆已经化形，不在那上面了。“是……灵璆吗？”
叶天暝道：“灵璆乃是天地间诞生的灵器，也是叶家的传家之宝。当年我担心隆城陷落，便分出几缕魂魄附于灵璆之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一见我的女儿。不过，没想到竟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他轻笑道：“愿潇，恪守本心、除邪卫道、匡扶正义，你是个合格的修灵者。”
叶愿潇也笑了，只不过，想起在修灵界听到的种种传闻，她还是问道：“父亲，叶家究竟为何败落？我虽无意武力推翻顾家重建叶家，却不得不在意当年的真相。您的身体为何会被炼化成魔灵？顾家到底要做什么？还有孟家……母亲为何会与孟家决裂，那望灵树又为何与我有缘，修灵世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请父亲母亲指教！”
叶天暝和孟夕对视一眼，半晌，还是孟夕先开口了。“天暝你看，我就说这孩子不管随了我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置身事外放任不管吧？”
叶天暝叹了口气，道：“愿潇，你可知我与你母亲为何给你取此名字？”
叶愿潇道：“父亲母亲想让女儿自由潇洒，无拘无束地过好这一辈子。”
叶天暝却摇了摇头。“愿潇，我们不只想让你潇洒自由，更想让你远离尘嚣。愿潇，亦是远嚣。”他低声道：“我当初识人不清又自以为是，一味坚持心中的大义却不懂计谋变通……叶家败落，没能照顾好你们母女二人，我心中有悔……”
叶天暝面露痛色，却被一旁的孟夕打了一下手背。孟夕眼中有些薄怒，嗔怪道：“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当着孩子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完，她道：“愿潇，做父母的只希望你能平安。不管在哪里，是何身份，只要坚持你心中的道，一切就都不可怕了。”
“父亲，母亲，女儿知晓。”叶愿潇直视着面前的两人，郑重道：“愿潇心中从未有怨，你们是在践行职责，是我心中的楷模，女儿因你们而骄傲。只是，你们愿我一生自由潇洒远离尘嚣……我出生就被卷入纷繁乱世，安能独善其身？所谓的潇洒自由，不过表象罢了。”
叶天暝微微怔愣，随即大笑出声：“不愧是我的女儿，果然够豪爽豁达。既如此，为父便放心了。”
孟夕看了叶天暝一眼，道：“愿潇如此心性，定然是随了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说完，又道：“愿潇，修灵世家可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纯良正义。修灵界太大了，总有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你……可知晓吗？”
叶愿潇微微点头，道：“女儿已经觉出端倪了。顾家欺人太甚，竟将父亲……炼造成魔灵，我……”她仅仅是这样想着，手中的流月七星剑便止不住地颤动。
叶天暝却浑不在意道：“一具躯壳罢了，我并不在意。只是，炼造魔灵与普通的魔并不相同。魔灵会困住生灵本身的灵体，魂魄被锁在其中，承受浊气侵蚀。”他微笑道：“若是能毁掉尸身，魂魄就能解脱了。”
孟夕则笑着道：“我比你父亲快一步，已经先毁掉啦！”
叶愿潇看着孟夕爽朗释然的模样，道：“母亲，您和父亲，到底……”
“我们都只剩下魂魄了。”孟夕微微敛了笑容，道：“当年叶家落败，顾炫黎杀害了你父亲，又囚禁了我。后来他将你父亲的灵体锁于尸身，炼化成了魔灵。至于我……”孟夕停顿一下，道：“他总是逼迫我让我说他比你父亲强，也不知道对你父亲为什么这么大执念……”
叶愿潇道：“那母亲一定未曾妥协。”
“那是自然啊。”孟夕道：“顾炫黎其人偏执阴郁，而且他的人品……啊不，是魔品很有问题，怎么能比得上你父亲。他从我这里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就失去了耐心，把我也炼成了魔灵。”
叶愿潇抿抿唇，道：“可我没有见到过母亲。”
孟夕笑得颇为开心：“因为我自己引爆魔气，把身体给炸了。”见叶愿潇一脸纠结，她又补充道：“就在刚才。”
叶愿潇震惊道：“刚才？！”
“对啊。”孟夕道：“顾炫黎一定不知道我还留了后手，就算灵脉被废，也能利用魔气和灵体炸了他的镇子……现在他估计气疯了吧？哈哈哈……”
叶天暝看向兀自笑出声的孟夕，无奈地笑了笑，道：“阿环，别闹了。”他重新转向叶愿潇，道：“愿潇，这一次我们来见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个修灵界的真相。”
叶愿潇立即收敛了笑意，认真道：“女儿听着。”
叶天暝微一点头，道：“如今的清城城主顾炫黎，乃是魔族与人族的后裔。”他轻叹出声，道：“当年人魔大战，人族表面取胜，实际上却是损失惨重。当时的叶家家主也就是我父亲……被顾家家主顾盳设计害死。我当时年纪尚轻，一时间慌了手脚，只能把叶家灵主的位置担起来。战争即将结束，我们几个灵主商议该如何处置魔气。奈落塔地处天灵大陆中心，那里正是灵气汇聚之地，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封印魔气的地方了。”
叶愿潇知道那里。百余年前的魔域之战后，修灵者们建造了奈落塔，将魔气封印其中，并安排四大修灵世家镇守四方，人族才能获得百余年的安宁。
“本也是那样做的，可是不知为何，封印魔气的阵法力量竟然不够，四大世家的灵女用了全力才勉强加上了封印。魔族的攻势极为猛烈，如果再不能加固封印，等封印被破，那魔王就没有敌手了。这时候，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叶天暝的眸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杀意，连声音也冷了下来：“灵气与浊气相克，人的灵体中蕴含的灵气极为丰富，只要用灵体镇压，就能封印魔气。”
在听到叶天暝第一句话的时候，叶愿潇就已经震惊了。可是真相就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她竟然没心思去管顾炫黎为何会是魔族后裔。她越想越不对劲，道：“用灵体镇压，那不是要修灵者们日夜不停地往封印阵里灌输灵力吗？”
这怎么受得了？
叶天暝摇了摇头，道：“不是。他们说的是……活人血祭。”
“什么？！”
见叶愿潇睁大了双眼，孟夕伸出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叶愿潇的肩膀，道：“愿潇，我们也不愿相信，但事实如此。当时叶家坚决不同意血祭一事，被其它三个修灵世家排挤。虽然我与你父亲极力阻止，但我想……巫族的灭亡恐怕和那个血祭脱不开关系。毕竟，巫族灭后，奈落塔的封印一下子就加强了。”
叶天暝严肃道：“愿潇，你记住，那场商议中最后敲定血祭每八年一次，若是时候到了，一定多加防备。”
叶愿潇攥紧了拳头。
二十一年前的人魔大战，十三年前闵溪畔毫无来由的魔族入侵，还有五年前覆灭的希冀村。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一个方向靠拢，遮盖着整个修灵界的华丽的包装，如今终于要被撕开了。
“后来叶家就败落了，我和你母亲分别附了几缕魂魄在灵璆和流月七星剑上，顾炫黎为了掩人耳目，谎称你母亲身死，把流月七星剑送回了梦霆。”叶天暝继续道：“你母亲是梦霆灵女，身兼重任，现在她不在世间，不知四大世家的灵女还能否聚齐，奈落塔是否还能如以往那般牢靠……我和你母亲当年托梦于你，本是希望你能在望灵山附近寻到庇护之所，但现在看来，你另有机遇。如此也好。”
孟夕笑着道：“没想到这么多年，孟灵主还是一如既往的顾全大局。那把剑是我的灵器，若是我真的身殒，它会自动毁坏碎裂。他们看到完好无损的流月七星剑，竟然毫不起疑。只是……”她的笑容中出现了一抹愧色，道：“愿潇可知我大哥……就是你舅父如今怎样了吗？”
孟夕的大哥……叶愿潇想了想，大概是孟筱芙的师伯、孟衍的师父孟憬然。于是叶愿潇道：“母亲，我听说孟憬然师伯经年在外游历，在梦霆鲜少露面。”
孟夕轻叹一声，道：“果然。大哥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看到那柄剑后怕是早已生疑，出来寻我了。”
叶愿潇捏住手中剑柄，道：“可是母亲，流月七星剑现在……”
孟夕道：“现在流月七星剑已经易主了，我留存在上面的魂魄会自动完成与它的契约解除。现在你就是它的主人了。”她伸出手摸了摸光滑的剑鞘，道：“愿潇，这把剑除邪卫道所向披靡，我相信它能成为你最称心应手的灵器。好生待它。”
叶愿潇郑重道：“我会的，母亲。”
“至于望灵树……”孟夕神秘地笑了笑，道：“那是我们和它的缘分。望灵树是天上来的灵树，保护着整个望灵山。它不会伤害你的，放心吧。”
叶愿潇虽不太明白具体缘由，但既然孟夕这样说了，她便安下心来不再多问。
孟夕露出笑容来，道：“天暝，你看，我说过愿潇这孩子是装作无法接受吧？实际上她已经看得很透彻了。”
叶愿潇这才发现，这次听见了血祭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没有丝毫异样。就算是最初觉得有些意外，细细想想便也能想通了。孟夕的敏锐程度远超过她的想象。她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母亲，被您发现了。”
叶天暝却是微微一怔，道：“愿潇，你为何隐瞒？”
“因为……”
叶愿潇还有些犹豫，孟夕却笑着道：“是因为林公子和云玖家的那个孩子，叫林墨筝，对吗？”
叶天暝不解道：“这是为何？”他的几缕魂魄虽附在灵璆上，可只能知晓一些片段和重要的事情，并非事事都能明白。比如他虽然知道有林墨筝此人存在，却不清楚她与叶愿潇平日相处的细节。
孟夕则敏锐得多，虽不知细节，却已经推测出了叶愿潇的想法。她笑着道：“愿潇担心那孩子一下子看到太多事情会承受不了打击，所以装作不能接受修灵界的黑暗真相，让那孩子慢慢把那些事情告诉她。这不是给愿潇的时间，而是让那孩子有一个思考和缓冲的余地。”说完，她转向叶愿潇，道：“愿潇，我说的对不对？”
叶愿潇的脸突然烧了起来，她支吾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孟夕眨眨眼，道：“看来，我们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有着落了。”
叶天暝这时才反应过来，道：“阿环，你是说……愿潇和林青兄家的林墨筝？”
“至少我们愿潇是有意的。”孟夕拉过叶愿潇的手，道：“再说，云玖和林公子家的孩子一定是惊才绝艳之人，配我们家愿潇就是门当户对！”她又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为娘可能是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
叶愿潇：“您听我说……我其实没有……也不是，就是……”她说得语无伦次，落在孟夕眼里更像是害羞。
叶天暝思索半晌，道：“愿潇，若是真的有心，就好好相处，不可辜负了人家。”
孟夕赞同道：“你父亲说得对，要照顾好那孩子，别让人受了委屈，知道么？”
叶愿潇还在震惊为何父母三言两语已经把她的终身大事给定下来了，便听到一声巨响，随后整个空间都震动起来。被灵璆护住的这方天地恐怕是要毁坏了。
“看来你的心上人找来了，也到分别的时候啦。”孟夕松开了叶愿潇的手，与叶天暝并肩而立，道：“愿潇，恪守本心、除邪卫道、匡扶正义，即使把它们教给你的人没有做到这些，也不代表这三条准则不存在。随心而行，永远不要忘了自己要去哪，也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好吗？”
叶愿潇知道父母要走了，这是对她最后的嘱托。她用力地点点头。
叶天暝缓缓勾了勾唇角，道：“谢谢你愿意理解我们这对不称职的父母，愿潇，我们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傲。”
叶愿潇冲上前去扑在两人怀里，哽咽道：“我也是。我一直以你们为榜样，你们是我永远的骄傲。”
孟夕的眼圈有些泛红，但依然温柔地摸了摸叶愿潇的头，然后轻轻将她推开，道：“好孩子，回去吧。这世上还有人在等着你。”
叶愿潇忽然道：“父亲，母亲。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孟夕笑了笑，道：“傻孩子，我和你父亲分开太久了，也要过一过二人世界了。说不定你以后游山玩水的时候我们就又见面了呢。”
叶愿潇缓缓闭眼，后退几步，跪落在地叩拜道：“女儿拜别父亲母亲，一路保重。”这一拜后，她站起身再无迟疑地朝着出口奔去。
叶天暝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道：“阿环，那孩子走了。”
孟夕哽咽着点头，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哪里可能不伤心不在意，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她的亲生女儿。
叶天暝安抚地拍了拍孟夕的肩膀，道：“太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好了。”
“你安慰得晚了。已经哭出来了。”孟夕道：“为母则刚，做父母的不能让孩子担心啊。”等到叶愿潇离开了这里，完全看不到身影的时候，孟夕擦了擦眼睛，拉住叶天暝的手，道：“愿潇已经有人来接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叶天暝牵住了孟夕的手，笑着道：“好。”
两个人十指相扣，并肩朝远方走去，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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