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奈落之塔【完结】>第150章 洛未雪

  黑云沉沉,直压得人喘不过气。雪殿已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灵力的波动。苏天晴和洛未雪正相对而立,彼此的周身皆是汹涌的灵流。

  苏天晴生时就是灵力颇为高深的高阶修灵者,死后化鬼更是强悍。洛未雪虽然辈分不及苏天晴,可身为能够控制整个雪殿的人,灵力深厚自不必说。眼下雪殿无关人等皆中了迷药昏睡不醒,洛未雪自是不必再分出心神操纵入梦金铃,所以她的实力也是大增。

  一人一鬼打得天昏地暗,术法所及之处就是一片飞沙走石。

  苏天晴双目赤红,鲜血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她已是垂垂老者姿态,如半截枯木入土,可她体内爆发出的力量却是多少年轻人都比不上的。

  洛未雪握着劈山斧挡下又一轮进攻,眼底是极尽嘲讽的笑意:“苏夫人这是气力不足,恼羞成怒了?”

  苏天晴却没有半分怒意,在那片赤色后充斥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凉。这份悲凉却又很快被赤红掩盖下去,她声音不小,可语气却分外平静:“洛慕雪,你知不知道炼化妖魂意味着什么?那藏灵山的雪心莲已经惹红了不少眼,你如今大肆宣扬炼化双生妖一事,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到雪殿,你想害死洛家的所有人吗?还是说,权力和地位于你而言就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洛未雪嘲讽讥笑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但这裂痕很快又被她修补起来,她重新换上了冷漠不屑的表情,道:“苏夫人有工夫悲天悯人了?这可真是稀奇事。怎么,想阻止我?”她冷笑道:“本殿主已经将夺魂灯转移,就算你打败了我,也救不了那两只妖。至于雪心莲……整个藏灵山就那么一朵,怎么也轮不到你操心。”

  劈山斧泛着金光,洛未雪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意:“苏夫人还是多想想若是自己输了该怎么办吧。这次你要是输了,可是会比现在更加狼狈啊。”

  苏天晴沉默片刻,面对着一脸冷漠的洛未雪,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无可救药。”

  那声音不大,还嘶哑粗粝,但洛未雪握着劈山斧的手却猛地一抖。她几乎是发了狠一般,周遭的灵力爆发出来,她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好……好啊!我就是无可救药,但是比起你苏天晴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十九日已满,双生妖魂马上就会被炼化,你根本阻不了我!”

  ……

  大殿附近天昏地暗,花园里却静谧安详。

  雏菊盛开的花园里,一切纷杂战乱都好像波及不到这里,这里连晕倒的修灵者都不曾有,像极了被守护起来的净土。

  “你的意思是,洛未雪姑娘根本没有想过要炼化妖魂?她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为了洛家?”叶愿潇有些不可置信。她愿意相信洛未雪本心不坏,也愿意相信这一切都并非洛未雪的本意,可若是说洛未雪控制整个雪殿的人、把洛昭关入罪阁、困住苏天晴的魂魄、不分青红皂白捉走陶木和陶花都是为了洛家好,她无法理解。

  “阿雪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雏菊看着这片黄白交错的花,重复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洛家,为了雪殿。”

  想起世间对洛未雪的传言,叶愿潇道:“你可知大家都是如何评价她的?”

  “嗯。我知道。”雏菊道:“但阿雪不是那样的人。她愿意为了救一个孩子,蹚过尸山血海,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拼尽全力战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残忍暴戾,冷酷无情’的呢。”她看着散发微光的夺魂灯,道:“阿雪和苏夫人很像。不管受了多大的冤枉都从不辩解一句,可是有些事情如果不说清楚,怨恨和憎恶就会在心底生根发芽,再也消不去了。”

  “你……”

  雏菊轻轻叹了口气,道:“阿雪用这种方式控制雪殿,是因为她只能选择这种方式。若非如此,她护不住苏夫人,护不住洛少爷和洛长老,更护不住洛家人。”

  叶愿潇问道:“洛殿主知道洛雪公子没死的事情?”

  “阿雪控制了洛家的所有人,这雪殿乃至整个闵溪畔都是阿雪的耳目,洛长老和文思赋小姐都知道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雏菊看着怀里的夺魂灯,道:“她……只是为了把洛少爷引出来罢了。”

  夺魂灯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晕,雏菊把灯盏交给了叶愿潇,道:“叶姑娘,护灵法咒已满四十九日,你的朋友可以回魂了。姑娘且好生收着这灯,我……该去找阿雪了。”

  叶愿潇接过灯盏,道:“即便你给我灯盏,我也无法放出他们的灵体。夺魂灯认主,我并不是洛家的灵主。”她提着夺魂灯,道:“我和你一起去找洛未雪。”

  雏菊却笑了,看着叶愿潇认真的样子,她轻声道:“其实叶姑娘只要随着胡柒公子的安排就能达成此行的目的,大可不必卷入纷争中来。而且,林姑娘恐怕不希望你去。”

  叶愿潇一怔:“你见过林墨筝了?”

  “自然。”雏菊微笑道:“这几日,我见胡柒公子和林墨筝姑娘的次数倒是不少。”

  “现在说置身事外未免也太晚了些。”叶愿潇微微摇头,道:“在闵溪畔纠缠数日,既是利用了我们,就没道理不让我们知道实情。”她看向了大殿的方向,道:“况且,若洛未雪真的有苦衷,就更不能放任她和苏天晴自相残杀。”

  叶愿潇最讨厌误会了。

  若是信任,便全身心地信任。若是不信,就彻底地不信。她不喜欢打哑谜,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起解决,有什么困难可以一起面对。所以她不喜欢猜忌,更讨厌误会。即便那误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也会觉得惋惜。

  能助则助。

  雏菊忽然抬起头来注视着叶愿潇的双眼,那双眼眸中有试探,有疑惑,有惊诧,但更多的却是欣赏之色。半晌,她道:“修灵界鱼龙混杂,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卷入纷争的人实在太少见了。”

  “修灵者除邪卫道,恪守本心,匡扶正义。”叶愿潇严肃道:“再说这并不完全是洛家的家事,也和闵溪畔和修灵界有关。看到了,自然是要管的。”

  看叶愿潇神情,恐怕也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改变决定,雏菊微微摇头,她也不做阻拦,道:“既是如此……叶姑娘便将夺魂灯交给胡公子吧。我们再一同去大殿。”

  胡柒本来正蹲在地上看雏菊花。这么多花,如果胡陆那家伙在的话,应该会很喜欢。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花,现在有这个举动仅仅是因为无聊。说实话,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胡陆会喜欢这种东西,徒有其表,中看不中用。但是看着眼前这朵黄白相间的小花微微颤动的花瓣和柔嫩的蕊芯,他又觉得胡陆喜欢花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还真的挺好看的。

  他一直蹲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盏黑色的灯。

  叶愿潇道:“胡柒,我要和雏菊去大殿,夺魂灯就拜托你带着了。”

  胡柒炸毛了一般地蹦了起来:“你去大殿做什么?”

  叶愿潇理直气壮地道:“让那边不要再打了。出现伤亡就不好了。有什么事大家摊开说清楚,误会都解开了再打不迟啊。”

  胡柒几乎是被气笑了,他看看雏菊,见对方没有要参与两人对话的意思,他将叶愿潇带到一边,低声道:“林墨筝大人吩咐我与雪殿交涉多日,无非就是想让你远离这些事端,你干什么非要蹚这个浑水?”

  叶愿潇道:“不是我要蹚浑水,而是这件事我本就无法置身事外。”

  “什么?”

  “抛开陶木陶花的事不谈,单说洛未雪,她控制了雪殿不算,还让整个闵溪畔的百姓都陷入了沉睡,这已经不是她的私事了。”叶愿潇淡淡道:“若是她真的为祸修灵界,我不能视若无睹。”

  “你!你,你……”胡柒“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最后他道:“算了,你非要去就去吧。反正雏菊应当也伤不到你。”他有些恼然地提着夺魂灯,别扭半晌,还是道:“你,自己小心。”

  叶愿潇点头:“好的。”

  胡柒带着夺魂灯走了,雏菊对叶愿潇道:“叶姑娘,我们走吧。”

  看着雏菊眼中一片清明,叶愿潇还是问道:“你……为何没有被入梦金铃控制?”

  “……”沉默片刻,雏菊道:“阿雪她,从来没有彻底地控制过谁。”

  ……

  赤金华服的少女立在大殿前,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金光流转的斧头,斧刃对准了对面满身污血泥泞的厉鬼。

  那厉鬼的身体半跪于地,靠着双臂勉力支撑才不至于倒下。她没有头颅,或者说她的头颅已不在脖颈上方。此刻那颗头正滚落在地,本就苍老可怖的面容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她一双眼怒视着面前风光无限的人。

  那人好像被这眼神取悦了,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可说出的话却像是浸透了冰冷的水一般刺骨心寒。

  “苏夫人何必行此大礼,晚辈可是消受不起。”洛未雪眉宇间已有倦色,可却是强撑着不让自己露出任何破绽来,她的声调拔高了几分,道:“当年你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我们,我如今的身手也算是没给你丢人了。你说是吧,苏夫人?”

  苏天晴看着眼前神色漠然的少女,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眼前的人渐渐和记忆中那个孩子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苏天晴想起了她教这孩子灵术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洛未雪还不叫洛未雪,如今的雪殿殿主当年也不过是个总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哭包罢了。

  苏天晴自己没有孩子,更不懂得该怎么管教孩子。但她只秉持着一点,该严格就要严格,绝不能疏忽。她对待自己尚且如此,对待那两个孩子便更是严厉,甚至于有些苛责。洛雪是个男孩,少不了挨苏天晴的打骂,然而洛慕雪虽然是个女孩子,却也没因此受到什么优待。

  她想起洛慕雪第一次开口说话,那白白软软的小奶团子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骄傲尊贵又年轻漂亮的女人,糯糯地道:“娘……”

  她看着怀里的孩子,只觉得没来由地憋闷。多可笑啊。冬雨自己用命换来的孩子,竟然叫别人娘。甚至,连冬雨的头七都没过。那棺椁还停在殿中,如何能……如何能叫错?!

  她当时怎么做的来着?

  对了。

  当时的雪殿正牌夫人苏天晴恶狠狠地瞪了洛慕雪一眼,冷冷道:“你娘名为冬雨,她为了生下你什么都搭进去了,你这一声是给她的。以后若再敢叫错,本夫人绝不饶你。”

  洛慕雪不过一岁,又如何听得懂苏天晴的这些话。可她却能感受到眼前人在生气,能听出这人话里的冷淡,能看到这人令人害怕的面色。于是尚且是婴孩的洛慕雪嗷嗷大哭,一旁的洛雪看着苏天晴怀里的孩子,有心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苏天晴看着还在哭嚎的洛慕雪,冷声道:“哭什么哭,现在去你娘灵堂前把你这一声叫给她听!”说着,也不顾外面还在飘雨,她抱着怀里啼哭的婴孩,又大力地扯过一旁立着的洛雪,朝着冬雨的灵堂走去。

  她一身赤金华服,连丧服都未曾穿。此时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散尽,灵堂前空无一人。明知怀里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她还是道:“你该叫的人是她。你喊啊,把她喊回来啊。”

  洛慕雪被人抱着,可抱着她的人又让她害怕,她挣不脱,只能边大哭边喊着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娘……”

  苏天晴微微闭上了眼。

  她为什么要和一个一岁的孩子较劲?她在不平些什么?!

  她看着那具奢华精致的楠木金棺,出口的话却依然带着嘲讽刻薄的尖刺:“病恹恹的样子,还不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星子撒向了天幕。苏天晴怀里的婴孩哭得累了早已熟睡,立在一旁的洛雪的身形也有些摇晃。苏天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对着那具楠木金棺低声道:“我会护着他们长大。”

  苏天晴不轻易许诺,许下的诺却是必须完成。她说了要护着那两人长大,就是真的尽了全力。苏家是修灵家族,她身为苏家大小姐,灵阶已至高阶自不必说。她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了洛雪和洛慕雪。

  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既是在帮别人管教孩子,就更容不得孩子出现一点差错。她时常会做出惩罚,但从不偏袒洛雪和洛慕雪中的任何一方。

  原本洛慕雪比洛雪小了七岁,年幼又是个女孩,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应该多给些关照才对,苏天晴自然也这么觉得。

  但她的关照并不是寻常的关照。

  洛慕雪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却时常会被罚在烈日之下劈柴一整天,再或者是在冬日下到冰冷的水中捉鱼。

  洛慕雪本来是天真开朗又有些爱撒娇的性子,周身气质连带着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她母亲冬雨,可这一系列的苛待让洛慕雪从一个率真温柔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冷淡漠然的人。

  洛向阳不止一次提醒过苏天晴,让她对洛慕雪不要过于严苛,但每次都被苏天晴冷嘲热讽怼了回去。大抵是不愿再听她说的什么“洛灵主这么厉害,不妨自己管教”、“如今你还要为了一个小妾的孩子来指使我”、“冬雨既是把孩子交给了我,怎么管教都是我的事,不劳灵主费心”诸如此类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洛向阳索性也不再多问了。

  他也不是闲的没事做,洛家家大业大,处处需要打理。

  有时苏天晴也不想逼得那么紧,可是她一看见洛慕雪和她娘那如出一辙的性子就莫名地心慌。她看着外面打木桩打到双手血肉模糊却又咬着牙不肯停下的洛慕雪,自言自语道:“你可不能变成你娘那样子。”

  一辈子受人欺负,寄人篱下,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要坚韧,要独立,要强大。永远都不要依靠别人。她希望这一生都不得自由的冬雨的孩子能够活得清醒,活得骄傲。

  她起身,撑着一把纸伞走出房门。外面下着雨,洛慕雪额头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面前的地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木桩上已经有了斑驳的血迹,连雨水都冲刷不净。洛慕雪浑身湿透,发丝贴在脸上身上。现在正是冬日,虽说闵溪畔的冬日不比北方寒冷,可淋得透湿之时,那风也照样的刺骨。她红着眼眶,却强忍着不让打转的泪水落下来。

  苏天晴眼中有些不忍,可下一刻她便垂下双眸,敛去了眸中的神色。再睁开时,她的眼中已没有丝毫温情,就连说出的话都带着冰碴般寒凉:“不过几个时辰,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

  洛慕雪的手猛然一抖,旋即又发狠地击打着木桩。

  “我最讨厌的就是眼泪。越是没用的人才越是会通过眼泪来求取同情。”苏天晴几乎是恶狠狠地道:“再有一次,你就不必再留在雪殿了。”

  说完,她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洛慕雪浑身终于颤抖起来。眼眶里满盈的泪水终于是颤颤巍巍地落了下来。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再也止不住。

  那天是冬雨七周年的忌日,也是洛慕雪最后一次哭。

  苏天晴如愿以偿地把洛慕雪变成了一个只依靠自己的人。

  世人皆说苏天晴凶残狠厉天性凉薄,如今,她一手教出来的洛慕雪与她比起来竟是不差分毫。

  可是,她从不是真正的凶残狠厉天性凉薄。洛慕雪却是实打实的残忍暴戾冷酷无情。

  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苏天晴想着。她从没教过洛慕雪工于心计,也从未叫她伤害别人。所以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洛慕雪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了。

  苏天晴看着眼前趾高气扬俯视着她的洛慕雪,就如当年的雨天她漠然地看着那个击打木桩的孩子一般。苏天晴缓缓地站起身来,那颗头也飘在她的身侧。

  “洛未雪。”

  这是她第一次叫眼前的人“洛未雪”。

  见面前的人似有动容,她扯开了一个扭曲的笑容:“我想错了。你永远都见不到冬雨。”

  冬雨死后是要去天上的。那里有很好很好的风景,也有她想看的雪。再也没人变着法子羞辱她折腾她,也不会再有人把她当成可以**的玩物。

  倒是她苏天晴,死后不得解脱。她这种恶名昭著的人,黄泉路上也要拖一个旗鼓相当的人来做伴。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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