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安旋即冷静不少, 应该是在某种烈火煎熬的感受中猛添加一味镇静剂,向威胁自己的商靳沉露出绝望的苦笑。

  “那你为什么要拉住我的衣服,就让我从这楼上掉下去, 反正在你们这些人眼中,我们不过是一介蜉蝣而已。”

  商靳沉不无厌烦, 瞧一眼徐舒意暗中使力, 手掌的伤势尚不明确,心疼的肯定是他了。

  商靳沉心里怎么想的, 嘴上直接说道,“三楼又摔不死人。”

  “闭嘴,商三。”

  徐舒意身后死死抱住陆子安,竭力沉稳地规劝着,“小陆, 你还年轻,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坷, 商三他没你想的那样坏心,他只是嘴不值钱而已,你先下来,有什么困难,别人不管你,我会管你的,听哥哥的话,先下来好吗?”

  现在若是能露出任何一点笑都是不尊重的。

  但是商靳沉俨然要气笑,他的嘴怎么不值钱了?

  很好,徐医生, 你现在连劝人尊重生命,也得先贬损我一顿是吗?

  陆子安的情绪渐渐有所缓解, 在徐舒意孜孜不倦地安慰下,转身跌进徐舒意的怀里,简直泣不成声道,“徐哥,对不起,我不是想伤害你,我真的……”

  很惊恐。

  徐舒意安抚性地轻拍他的后背,给大男生一点肢体间的宽慰,“我的手没事,你不要害怕。”

  隔着陆子安不断抽动的肩膀,朝商靳沉递出眼神。

  “你要不要先去医院?”

  陆子安的情绪稍微缓和,蜷缩在徐舒意的床上,那样高大的男生在被伤害之后,也会露出可怜兮兮的、仿佛无助婴孩的颤栗。

  大抵是年龄太轻了,也或者是遭受的对待太残酷了。

  徐舒意叫商靳沉伸出手来,拿着消毒棉球帮他擦三根手指上的创口。

  幸亏整幢楼上住的全部是医生,光是外科专家就有7位,徐舒意自己也是做过一助的,缝合手法又快又稳。

  即使如此,徐舒意还是催着他赶紧去打破伤风针,刀子是钝器,一定要避免生锈的部分。

  商靳沉不肯走,死活要看徐舒意的掌心。

  徐舒意偏不。

  争执不下时,商靳沉的私人护理提着药箱上楼,给两人分别先检测是否过敏,再注射破伤风针。

  徐舒意瞧了眼新来的护理,奇怪问,“小张呢?”

  商靳沉似乎不耐烦嘀咕,“怎么什么人都比我值得你问?徐医生变成伟大的圣母了。”

  破伤风针剂要扎在臀肌或上臂三角肌。

  徐医生跟私人护理道,“你们商总的手受伤了,袖子不好脱,你给他扎臀肌吧。”

  商靳沉应声道,“我从不随便解裤带。”

  徐舒意不理睬他了,将手臂从厚毛衫中套出来,递出左臂,他的胳膊仿佛晃眼的玉条,因为高原生活的不容易,消瘦到掉了二十斤的程度,细弱得愈发明显。

  扎完针的瞬间,商靳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起他的手,翻过来一瞧指根的伤口。

  当时他捏住刀的手势很快,假若没有自己立刻固定刀尖的那一下反应,陆子安条件反射抽刀后,恐怕这几根漂亮的手指再不好拿手术刀了。

  商靳沉很生气,气到闷不吭声地操作着智能轮椅,在并不宽敞的房间内来回旋转。

  每次路过陆子安的时候,眼神都是不怎么善良的。

  陆子安浑浑噩噩半晌,大约也找寻回些理智,与他这般不善的眼神对接后,理智又回归进躯壳里,直接道,“你都有温环玉了,为什么不珍惜他害他死掉?徐医生人这样好,你为什么不能给徐医生一个自由自在?你们这些人什么都想要,太贪婪了。”

  简直是无形中引爆一颗巨雷!

  商靳沉的轮椅倏然靠近床边,刚缝了几针的手指居然充满暴怒的力量,一把扯起陆子安的衣领,狠厉喝道,“你tm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眼瞅着短暂的平静又被打碎,徐舒意快速套好衣袖,顾不得胳膊的酸痛,直接掰住智能轮椅的椅背,使劲要推开商靳沉。

  “你们俩狗咬狗,今天到底有完吗?!尤其是你商三,你走,这里暂时不欢迎你!”

  徐舒意摆出一副要偏袒陆子安的姿势,护在陆子安的身前,神情淡漠说,“商靳沉,假如你没有出现在云藏就好了,真的,你的过去与我无关,你的未来我也从不想参与,你的执着应该放一放了。”

  商靳沉立刻带着愤怒,愤怒的余韵是委屈与不甘,他不能容忍徐舒意的频繁偏心,总是偏向一个连过去与未来都不知道的外人。

  他脸颊还沾着点血,是他拼命要护住徐舒意时从指间流出的血珠。

  明明徐舒意也是要护他的。

  可是,无形中他们之间的壁垒增加了。

  他知道,单凭陆子安的一句话,能彻底击碎徐医生对他的全部信任。

  他从徐舒意的眼底能看出一点嫌弃。

  或者一种了然。

  没错,他商靳沉就是个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不值得信赖的恶劣分子!

  他当年很得意自己的处心积虑,如今便成百上千地厌弃自己的愚蠢。

  商靳沉丧气道,“行,我会立刻走,但是我必须要讲清楚,我跟温环玉从始至终,没有过任何关系!包括他的死!”

  如此单薄的解释有用吗?

  商靳沉想。

  此刻的徐舒意只当他是个麻烦的存在,连从陆子安嘴里听见任何话,都没有做出吃惊的反应,相当得平淡。

  徐舒意只是嫌他烦嫌他碍事。

  徐舒意对他的在乎已经微薄到了,抵挡不住随便一句的诋毁。

  现在,他是被徐舒意习惯拒之门外的杂狗了。

  商靳沉的手倏然松开陆子安,有点气急败坏道,“本来今天是要揭穿这小子的,好吧,看来是我自作聪明了。”

  扫了眼徐舒意的手指,虽说伤的不重,毕竟是割破皮肉的浅伤。

  医生最忌讳手中带伤的。

  商靳沉单手一拍扶手,压抑了全部情绪道,“你保重,徐医生。”

  商靳沉走后,有很长时间宿舍里都维持着一股诡异的宁静。

  徐舒意给手指的伤口消了毒,医生手上有伤,无论深浅,都是不能做任何手术的。

  看来他得跟医院打个招呼,暂时避免进手术室。

  徐舒意煮了点白粥,高压锅煮出来的味道有点糊,可能是水放少了。

  他将白粥放在床头,陆子安依旧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双目放空。

  徐舒意道,“要吃点吗?”

  陆子安缓慢地将麻木的思维释放进瞳孔,使得他那双又黑又圆的眸子变成活的。

  他说,“徐哥哥,我不后悔刚才讲了商靳沉的坏话,我只是怕你被骗,我看到他的眼珠子一直围着你打转,就恶心得想吐。”

  “骗子,都是骗子。”

  徐舒意道,“无论如何,你的情绪能稳定下来,不要想着轻.生,才是最关键的。”

  “肾衰竭。”

  陆子安突然冒出三个字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男生用一种很凄惨的语调,讲述自己隐藏至深的秘密。

  “我父亲是肾衰竭,一次透析是5000元多,家里卖了很多东西都不够治他的病。”

  陆子安像是征求意见,悄悄地探出一点点身躯,从黑暗处伸出半截面孔,仿佛在试探光明的许可。

  “我能讲下去吗?”

  徐舒意有点无奈,该讲的不该讲的,你早都讲得差不多了。

  但没有拒绝。

  白粥的袅袅香气蒸腾,化作无休无止的纠缠记忆。

  陆子安道,“所以我卖.身了。接下来的内容很脏,所以我不会讲出来玷污你的耳朵,徐哥哥。”

  “我的第一个买主叫温如新。”

  温如新?!

  徐舒意大概在脑海中建立起这些人的联系网,其中可能并没有什么错综复杂,但给了徐舒意一点灵感。

  “难怪……”徐舒意问,“海洋公主号上坠楼的男生,就是你吗?”

  难怪。

  徐舒意心底再说一遍难怪。

  陆子安仿佛要避开关于卖身部分的内容,仔细说着,“他给我放了很多关于温环玉的影像资料,让我学习温环玉的个人习惯,包括一颦一笑都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从不会殴打我,但他会整理其他人,只要我哪里学得不像的话,那些人都很惨,我忍不住那种精神上的折磨,只能服从。”

  “包括在床上叫他哥哥。”

  徐舒意的手往眼前一遮挡,隐藏在手指中的憎恨完全达到了巅峰。

  他记得那个叫做温如新的男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种摸之不去的暴戾与阴鸷,正是令人发指的歹毒。

  陆子安缓慢地回忆着,“温如新一直跟我说,弟弟要听话,不可以喜欢商靳沉,他很坏,会伤害你。”

  所以说,陆子安憎恨商靳沉的原因之一,或许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洗脑?

  也不好说。

  徐舒意现在不打算考虑关于商靳沉的部分,反正人都被赶走了,若是真的有自尊心的话,肯定是不会回来的了。

  徐舒意掀开被子,给陆子安盖上,轻言道,“你现在是安全的,其他的人,或者坏的记忆,都不要再乱想了,好好活你自己的。”

  陆子安的脸颊干燥,但他那双眼内分明在流血泪似的,有点恐怖。

  “徐哥哥,商靳沉真的不是好人,假如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成为这样连自己都憎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