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舒意被他笑得心里发毛, 那人的笑分很多种,张扬的或口不对心的,阴森森得倒是第一次见, 嘴上说什么风轻云淡,心肝脾肺肾里流淌着阴谋算计。

  徐舒意说, “你不仅是个资本家, 还是个精神上的资本家。”

  商靳沉摸索着他瘦削的面颊,总感觉自己稍微一用力, 这个人会像每夜的梦魇里一般,化作泡沫般不堪一击。

  即使如此,他仍旧不断收紧双臂的气力,露出一点儿少有的颓败感道,“小意, 我们不分手好吗?你看,我真的彻底把烟戒掉了, 我多么地听你的话,你以后让我做什么,我都百分之百的服从你。”

  忽然想起此话的漏洞,补充说明,“分手不算在内。”

  徐舒意垂了眼眸,轻声说,“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商靳沉旋即笑道,“我的主治医生跑了,你说它怎么回事?而且你走了一年多,我光是缓神都废了好些功夫, 若不是打定了主意来云藏捉你,那副机械动力辅助架都未必能把我拖起来。”

  “说得倒是好听的, ”徐舒意本身穿着薄羽绒服,又被羊绒大衣裹住,车舱内的暖风和商靳沉的怀抱里都烘着热气,没一阵便叫他浑身遍体蒸了一层汗。

  徐舒意道,“可你这样真的令我很失望。”

  商靳沉看出他隐藏的烦热,帮忙抽开羊绒大衣,又将手指塞进对方的袖筒,觉察出确实是太热了,稍微降低点车窗玻璃,适量进了些冷风。

  他道,“我哪里叫你失望?”

  “各个方面。”

  徐舒意随着新鲜的气息,从商三的香水味里逐渐找回了一点理智,“你对自己首先就很不负责任。”

  主要是指商靳沉的腿。

  “你以为,我看到你现在还走不起来便会心疼你?处处忍让你,继续听任你的幼稚纠缠?”

  “不管你当初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我这边已经把乱七八糟的感情都整理清楚了。”

  言下之意,分手分定了,没什么可再纠缠不清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商靳沉的脸色在一个瞬间堪比冷风袭击似的暗沉无光。

  “商靳沉,我一年前在那座别墅里,其实听到了你打算跟我分手的那句话。”

  商靳沉的目光变得迷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聚焦时显得意味浓厚,“难怪。”

  恍然大悟道,“假如你把我与老爹的话从头听到尾,小意,你最该知道我这双腿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我得知真相后心里又恨又必须忍耐,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到一定要先保护你,分手只是一种最坏的假设,你不能用一个假设直接宣判我的死刑。”

  徐舒意叹气:“我知道你可能是招惹了什么人,我也不是傻瓜,我听得出来你提前跟商叔叔报备,是准备要对付害你的人。”

  此刻两人都稍显激动,徐舒意用手摸了把额头的发丝,借助凉气散去汗意,“我提这件事是因为......商靳沉,我不想总被你选择来选择去的。”

  “你觉得情况好,我们可以在一起,过段时间情况不好,那我们就不要在一起,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大概情况变好了,你又突然跑来找我说不同意分手......”

  “商靳沉,你真的了解我,懂我吗?”

  徐舒意将自己的面颊迎向对方,稍微抬起下颌,使得整张面孔在昏暗的车灯下仿佛最美的艺术品。

  “就算你从一开始只喜欢这张脸,我陪你玩得也够本了,真的。”

  “我真的需要什么?你了解过吗?你一个翩翩公子玩得花,你身边走马灯得来来回回那么多人,你知道我在商家最多的胆战心惊,全部都来自你吗?”

  商靳沉瞧他说着说着,明眸底下映出一片雾气,低声句该死,双手捧住对方苍白的面孔,几乎低声下气,“你说的、批评的、指责的,我全部承认,之前确实是我不够好。”

  “我心里最开始其实堵着一口气,你知道的,我从小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从没尝过任何挫败,当你说一辈子不嫁人的时候,与我来讲,确实是一种全新的挑战。”

  徐舒意瞪他。

  商靳沉立马无奈笑道,“我承认我混蛋了,我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很多话都很混蛋,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拼命刷存在感也好,还是跟大哥二哥耍心眼,或者专门塑造一个花花公子的形象气你......我好像魔障了,偏执得想让你开口,先对我说一句喜欢。”

  商靳沉拿起徐舒意的手,将被高原寒风吹到微微粗糙的十指,每一根都贴在嘴唇间不停地吻弄。

  “我哪里会知道,竟把你逼到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的心胸狭窄罪孽深重,我祈求光和热的怜悯,我想让你崇高博大的胸怀包容并接纳我,我贪图你的美色同时也觊觎你的灵魂,我希望你怜悯我、宽恕我,爱我。”

  “徐舒意,留下来试着爱我一次,好不好?”

  他那嘴,一向善于讲冷酷的谈判条件,连说情话都是有段位的,不知是不是提前拜读了莎士比亚的情诗。

  含着诱人的蜜糖,便要先吻住徐舒意的嘴巴。

  结果被徐舒意张嘴咬了一口,痛得立刻倒抽了两声冷气,嘶嘶道,“小意,疼。”

  徐舒意反抬袖擦擦沾在嘴瓣上的液体,真希望这液体是商三的血液。

  “商靳沉,你不老实,不过也对,通过电话跟你讲确实说不清楚。”

  徐舒意道,“你口口声声说对我的在乎,希望我先喜欢你,实际上你只是跟自己玩了一个爱情游戏,你沉迷在里面无法自拔,回头发现我已经抽身了,而你的自尊又无法容忍。”

  商靳沉立刻蹙眉道,“我认真得在做自我剖析,为什么我的话能让你曲解成这个意思?”

  现在不论是什么意思,我都跟你没意思。

  徐舒意一把推开他,“商三,你永远不会弄清楚我真正想要什么,我说了,我信不过你。”

  大抵上商三还要诡辩。

  徐舒意问他,“你刚才打的电话里说,你认输了,如果你的占有欲和偏执欲没有在跟我玩游戏,又为什么主动会认输?!”

  商靳沉彻底哑口无言,如果一个人真心打算离开你,无论你说什么,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会被揪出错来。

  这跟他预先推想得毫不挂钩。

  徐舒意将羽绒服的帽子戴好,他现在担忧自己吹冷风会感冒,远远高过于给商三的心灵暴击。

  下车前,商靳沉依旧出手拉住了他,像是在找个不会被攻击的借口而处心积虑。

  “总之谢谢你给我的这三分钟,我会很好的梳理清楚自己的感情。”

  但是。

  商靳沉重点说这个但是,“我绝没有拿你玩爱情游戏,这点我愿意用生命做保证。”

  徐舒意深看他一眼,“早点离开云藏吧,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能跑能跳不是活得更好?”

  语毕挥手关好沉重的车门,缓缓远去。

  大概在高原上真的不是很适合谈情说爱。

  商靳沉胸口堵得厉害,比他那天眩晕过去还难受几百倍。

  商靳沉重新躺回智能轮椅中央,大手往眼前一遮,宛若自言自语说,“徐舒意,你说错了,我也是有真心的,你擅自抽身,又怎么懂我?”

  .

  人常说有山的地方有神明,越靠近天堂的地方越灵。

  云藏经常因为海拔高被称之为世界脊梁,徐舒意掐指一算,商三从来不在嘴上吃败仗的,一般言语上行不通的,行动上会狂轰乱炸。

  果不其然,他前脚去上班,后脚商靳沉便派人给他搬了点东西进屋。

  徐舒意进门后,差点没有落脚的地方。

  床上的铺着蓬松的鸭绒垫子,连被子都换成厚芯的,摆在地上的电磁炉等炊具换了全新的一套,整齐归拢在简易桌台上,肃南部很少能买到的进口水果也洗得干干净净,摆在显眼的地方。

  最直观的是,狭窄的宿舍里多出来一台双开门冰箱,里面差不多也塞满了,最上层还摆了一排李阿姨做得松茸牛肉辣酱。

  徐舒意拿着一罐下来,剔透的玻璃瓶中能看见拇指粗细的牛肉粒,闻一闻瓶口香得要命。

  他现在终于理解,当年商三参加同学会,面对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却偏偏给人家送辣椒酱。

  看着满瓶子红彤彤幽香四溢的绝顶美味,连徐舒意这样的面瘫也禁不住使劲咽了咽口水。

  假如现在能买到手工馒头,他真的能拌和辣椒酱吃连续四个。

  凭着这十几罐辣椒酱的关系,徐舒意还是给商靳沉打了个道谢电话。

  商总那边接电话的速度挺快,这次他可玩不起挂电话的游戏,搞不好一辈子都接不到徐舒意的电话。

  徐舒意听他气喘吁吁的声音,半晌才开口问,“锻炼身体呢?”

  商靳沉低低笑了几声,每迈出一步都会发出沉重的机械声响,“你说让我要能跑能跳的,我够听话吗?”

  又说,“我跟着道桥公司的老总来工地看看。”

  徐舒意才想起他援建的事情,修路造桥顶得上十世功德了。

  不由叮嘱他,“你的身体原本就虚弱,之前还因为缺氧休克过,总背着氧气袋其实也不好。”

  唠唠叨叨居然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

  商靳沉应该是驻足停步,使劲喘着气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想起什么似的,“我以为你打电话是来骂我的,赶紧接通一点都不敢耽搁。”

  瞧商总的机械辅助架停下,他周围的二十几个人纷纷停下闭嘴,再瞧见严肃的商总露出笑脸,识相往几米开外避嫌。

  徐舒意捏紧电话的外壳,“站点宿舍楼的电费是公家掏的,你弄来的这些电器太费电了。”

  “是是是,”商靳沉连忙赔笑,“徐医生不能薅公家的电不是?那这样吧,”他想了一个好主意,“我把你们整个站点五年内的电费一次性缴满怎么样?”

  这人?!!

  徐舒意道,“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全部搬走”

  商靳沉那边的信号忽闪忽显,断断续续说,“多吃点水果,你唇色都变淡了。”而后主动挂断了电话。

  这人!

  徐舒意拿着辣椒酱发了半天怔。

  直到陆子安敲门,他才喊道请进。

  站点的医生每天忙忙碌碌的,一般没谁真的去锁门,再加上门卫看管挺严格的,谁知道商靳沉这人真是无孔不入。

  陆子安看了好几眼被塞得满当当的屋子,笑问,“徐哥哥,你开超市了?”

  噗嗤!

  徐舒意将他迎进来,从抽屉里拿出几十个塑料袋,分别往里面装了水果和罐头,等会儿给全楼的人都送一些。

  陆子安瘸着右腿坐在椅子上,徐舒意给他丢了一颗苹果,陆子安连忙说,“哥你先放下,我刚从星星艺术中心回来,手掌沾着颜料呢。”

  徐舒意一看果然,弯腰从床底下要掏一包湿巾给他擦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床底下也塞满了各种自热食品和压缩罐头,不是普通的牌子,都是军队专供的,什么菜色都有,最多的要属白米饭。

  徐舒意已经大半年没有吃过白米饭了。

  商靳沉简直长进了他的胃里,发现里面寡汤寡水的,比破落的和尚庙还寡淡,弄一些根本无法拒绝的美食,要先强攻他的五脏庙。

  可恨!

  陆子安看见这样多的吃食,反倒没什么惊喜的感觉,双手忽然不知该放何处,不停地抠搜着指甲盖上的颜料色块。

  左思右想,忽然道,“我看见了。”

  徐舒意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拉回现实,反问,“看见什么了?放心吧,见者有份,我给你送一包大的。”

  然后跟商靳沉那边结账就行,几万块他现在是有的。

  陆子安连连摇头,“不是这样,徐哥哥,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题开了头也没法收回。

  陆子安道,“今天早晨你去医院,我看见是谁将这些东西搬进你的宿舍,我知道坐在车里的那个人是谁,我也知道他叫商靳沉,是龙城商家的三少爷。”

  ......

  徐舒意顿得一愣。

  陆子安跟他这里也混了不少时间,从来没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徐舒意问,“你认识商靳沉?他跟你......”

  陆子安摇头,“不,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不对。

  陆子安突然红了眼眶,不是被什么悲伤的记忆碰撞出痛苦,而是因为痛苦本身便从他的骨血中不断繁殖。

  他恨道,“商靳沉不是好东西,徐哥哥,你千万不要被他给欺骗了,像他们这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拿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全部是当玩具的,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还想,幸亏你摆脱了商靳沉,结果......”

  要怪只怪商靳沉的脸长得太好,以至于车窗降低的瞬间,叫他从很远的地方就能辨认出对方。

  陆子安是有故事的人。

  而他一半的悲剧全部来自于这个叫商靳沉的男人。

  怎么能叫他不恨这个男人?!

  徐舒意被他通红的眼眶镇住,包括陆子安额头的闪电疤痕,都在抽搐的眉眼间变得恐怖且扭曲。

  徐舒意不得不担心对方的精神状态,抚摸着陆子安的头,“我现在不会追问你为什么如此痛恨商靳沉,你现在的情绪很不好,我们什么也不想,我先扶你回宿舍躺下好吗”

  陆子安有话难言,语言的怨恨仿佛无法纾解内心最真实的痛苦,扭曲的力量全部汇聚向蜷缩的右手和右腿,颤颤巍巍地像个即将窒息而死去的人。

  陆子安堂堂男子汉,欲哭未哭地被徐舒意架起胳膊,他把激愤的力量冥冥中传递给了徐舒意,不停咬牙切齿。

  “小意,我很难跟你说清楚,但你要信我,我不会害你的,这些畜生才会害人,你要信我。”

  徐舒意越来越觉得陆子安应该是跟商靳沉有什么过节,虽然他自己否认,然而对方的情绪从镇定变为激动,只因为谈了商靳沉的名字。

  可见陆子安与自己的相遇,或许也并非一个简单的词汇可以解释。

  等他情绪稍微冷静一点吧。

  徐舒意将颤巍巍的人架出宿舍,却听见机械的声响一步一个台阶,正在往上攀爬。

  商靳沉爬得很慢,不过他没让秘书们跟着,他用不惯双拐,觉得又丑又碍眼,才斥重金从国外购买的这架机械腿。

  机械腿原本的设定是给行动不便的老年人,他提前跟设计师要求了一下机械外形,在腰箍的扶持下,电能带动两条腿的移动。

  疼肯定是极疼的,他这身千疮百孔的骨肉,若是比作黄金的话,也早已经在高温中淬炼上万次了。

  大概还有一半的电量,商靳沉心说来找一趟徐舒意,顺便在他宿舍里充个电。

  沉重的机械脚步一点一点爬上楼,商靳沉整个人都快气喘如牛了。

  在高原,身体状况不好的人偏是要慢一点的,不可求急。

  他才走得又慢又稳。

  陆子安是最先看见商靳沉的头颅从楼梯口冒出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商三。

  比起那个人给他看过的无数个商靳沉的照片与剪影,更加活灵活现。

  陆子安冷不丁抱住徐舒意,迫使徐医生停下脚步看他,又看一眼商靳沉。

  陆子安说,“徐哥哥,你应该不喜欢商靳沉吧?我愿意成为你的利剑,狠狠地帮你甩掉他!”

  于是。

  商靳沉在走完最后一截台阶,在转角的位置侧首。

  正看见徐舒意被一个年轻的男生搂住,那个男生正忘情地贴着徐舒意的头顶,仿佛一对儿正处于热恋的情侣,难舍难分。

  商靳沉立刻肝火大起,那双机械腿属于人工智能产物,能感应人的动作来调节快慢。

  商靳沉几乎是跑了两步,一把扯开紧搂徐舒意的陆子安,一拳捣在对方愤怒的脸上,怒火浇油道,“什么脏东西,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