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外科的主治医生的小道消息很准, 五月份的云藏刚露出些暖意,肃南部四周的薄雪消融,冻土逐渐露出生命力顽强的野草繁花。

  县城外的预制厂已经建设完毕, 大型的沥青混凝土拌和站也准备就位,路基路面摊铺机械陆续登场, 机器与斑驳的陈旧路面互相摩擦、碰撞出嘈杂的声响从最东边传来。

  原本便显得拥挤的路段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会愈发狭窄, 乱七八糟的车只能勉强通过,暂时给生活带来一些不便利。

  徐舒意照例奔波在手术室与病房之间, 偶尔也得去门诊看病。

  在龙城的时候他不怎么爱喝水,反而到了云藏总觉得嘴苦,习惯性喝点当地的甜味奶茶,最主要是高原地区不要随便感冒发烧,多喝点水总是没有什么坏处。

  徐舒意端着盛满甜奶茶的保温杯, 站立在三楼的窗前,直望着光秃秃的医院门前, 拥挤的车道和攒动的人影。

  虽说这里的生活艰苦,人员稀少,比起大都市缺乏一些生机勃勃的力量,但也能忙里偷闲地站在原地,没有高大的建筑遮挡阳光,视野辽阔又敞亮。

  所以救护车鸣响着警笛,高音与平音来回循环,白亮的车身混在车道里还是挺显眼的。

  依照现在的路况,人们还是竭力给救护车让路了。

  不知道谁提前给打了电话,或者是什么要紧的情况发生, 医院里的护士们居然抱着氧气袋冲出大门,狂奔到救护车旁去接人。

  若说能坐救护车送医院的, 绝对都是病到不轻的,连带远远站在高楼上的徐医生,打从心底也一阵没理由的慌张。

  只见救护车的后门扯开,先走下来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即使穿着薄羽绒服,依旧能看出那身架子骨不似凡人。

  而后从救护车里推出来的病患已经被护士接手,直接将氧气面罩给平板床上的修长人影戴上。

  跟在救护车后面还来了七八辆车,有像前面那样的壮汉,也有戴工地安全帽的,还有穿西装的。

  徐舒意抿一口甜茶,心说难道是附近的工地发生意外了?

  他倒不是爱围观的个性,不过在医院里发生的绝无小事,本着医生的天生责任感,仍旧将保温杯放好,主动从三楼下去到二楼。

  二楼的心肺内科吵成一团了,一个外套工地大衣,内穿西装,塞到臃肿的胖男人喊,“大夫!大夫!这位可是从龙城来的大老板,你快给看看,这是怎么了!他要是在咱们这边出什么问题,咱们可一点也担待不起啊!!”

  龙城两个字成功地勒停了徐舒意的脚步。

  接手的大夫道,“这人好像有点高原反应,”一把扯开病患胸口的衣服,惊慌道,“天哪,他上高原之前,浑身这是挨了几刀?!先推去拍个肺片,排除一下肺部水肿。”

  平板车被一群人簇拥着,火急火燎地从走廊中划过。

  路过的瞬间,徐舒意的衣角仿佛被什么一勾,害得脚底狠狠踉跄一下。

  他好像看见了一张极熟悉的面孔。

  不对。

  那人的大半张脸都被吸氧面罩覆盖,浓密的眼睫,深邃的眼窝,和一头梳理光滑,依旧会在某些位置微微卷曲的墨色头发。

  徐舒意条件反射一把扯住即将擦身而过的小护士,将口袋里常备的速效救心丸递了出去,严肃道,“有事情喊我。”

  说完这句话,他的脑壳子里像被铜柱猛撞过的钟,轰轰烈烈得震颤着发出令人奔溃的洪亮声音。

  上一次。

  上一次也是这样!

  徐舒意轻颤着戴上口罩,借以掩饰无端的压迫感,高原本来便氧气稀缺,连他适应了一年多,仿佛突然前功尽弃,口鼻前的氧气被抽取干净,令人窒息。

  上一次,那个人就血淋淋地被人送进医院。

  这一次又是晕厥到不省人事送来。

  他真是服了。

  为什么能在医院里,频繁看见那个人以各种恐怖的病情,出现在自己眼前?

  我上辈子是亏欠了他什么?

  才让那个人用同样的方式来折磨我?

  ......

  不对。

  他已经折磨不到我了。

  徐舒意使劲喘了几口气,吓得相熟的医生护士以为他哪里不舒服。

  徐舒意借口有些疲倦,稍微在值班室休息了一阵,当然不能躺的时间过多,避免影响不好。

  县级的医院并不大,后面的住院部总共三层楼,几十间病房,像某人之前住的是VIP病房,现在的条件只能允许跟其他的普通病人们挤在一起。

  徐舒意无意中听见那人的情况稳定住了,可能是身体过度疲劳,还可能是之前的车祸旧伤养的不够好,总之暂时得在医院病房躺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无须徐舒意打问任何关于那个人的情况,整个医院的四十几名医生与六十多名护士已经将那人的闲话传得风生水起了。

  徐舒意耳朵旁常听见的明星八卦不见踪影,反倒是关于那人的话题滔滔不绝。

  医院里上至45,下至25的年轻护士一致认定其为住院部之星,不但长得贼帅,而且人也极有修养,虽说三十多岁了,但俗话讲的好,男人三十一枝花。

  商靳沉这朵帝王花从温室里栽培养育多年,一朝被移栽到了高原,丝毫不影响其优秀魅力,连医院打扫卫生的几个阿姨也能手里提着扫帚,围成一堆议论得热火朝天。

  接着就是医生们坐实了商某人的老总身份,尤其得知整个县城及四周村村通的公路修建,都是这位有钱老总援建云藏的项目内容,更是刮目相看几分。

  听到最多的议论热点,还是商总的两条腿是残疾的,人人都在惋惜他多才多亿的,奈何腿脚不行,病房里解手都不方便。

  这点属于徐舒意特别意外的部分。

  他还以为自己离开后,商靳沉起码会到国外去继续治疗双腿。

  徐舒意原本还寻思,依照对方的康复速度,今年应该能借助双拐顺利走起来的。

  搞不好也不用双拐。

  无论如何,徐舒意挺失望的,不好说这点失望里有没有难过的成分,他对商靳沉轻易放弃治疗这一点,打从心底瞧不上商三。

  徐舒意躲了商靳沉几天,也只能躲几天,毕竟他又没错,用躲这个字来形容,实在对不住他当初走得潇洒。

  县城医院的病房就那么大,最终总是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县医院的行政查房在每月的周一下午,全院的医生要跟着院领导一起搞行政抽查。

  这就是他们相隔一年之后的见面,还怪巧合的。

  或者形容成尴尬,也蛮贴切。

  徐舒意刻意跟在所有人的后面,本次抽查的科室挺多,包括住院部的各个口子的病房。

  每间病房都有检查的项目,护士长与主治医生们提前做好功课,从容应对。

  进了内科病房,前面的几十号人白影重叠,徐舒意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依稀能听见院长跟商靳沉问了点什么。

  商靳沉的声音依旧低沉磁性。

  也对嘛,统共才离开对方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可能有什么东西在明显改变。

  若说唯一改变的。

  徐舒意想,那就是我即使与你近在咫尺,似乎也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慌不择路。

  只是大概还需要几年的疏离,我才能在触及你的眼神时,变得从容且镇定。

  院长开玩笑道,“商总,您这是机械辅助腿吗?看起来挺气派也挺贵重的,张护士长,你看要不要帮忙挪出去?”

  商靳沉提前被护士告知了,病床间的过道不能被私人物品占用,包括道桥公司老总送来的花篮果篮,也不准摆在床头柜上,被商三挥手送给随行的工作人员了。

  商靳沉的身子骨还算不错,只是不久前刚完成了一项重要的海外并购案,外加云藏肃南部这边的建路有个典礼,当地政府牵头搞得奠基活动,他不好拒绝。

  舟车劳顿,高原缺氧,外加连续熬夜加班,他才没出息地晕厥过去。

  这几天修身养神的也差不多,商靳沉因为某些因素,对医院有点复杂的感情,说话只是明面上的客气,眼神底是没怎么把院长放在跟自己一个等级的。

  商靳沉用手抚摸了一把从国外重金定制的机械腿支架,这款昂贵的辅助工具从腰部能给他一定支撑,协助商三在智能轮椅不好通过的地段,顺利地行走近一个小时左右。

  言道,“不用问护士长,她已经告知我医院的规章制度,我一会儿要用这双机械腿出去走走,不会长时间破坏医院的规定的。”

  依照他不可一世的脾性,没有将病床上的被套枕头换掉,以及能跟两个人共用一间病房,完全属于极好的忍耐力了。

  院长瞧他年纪不大,说话倒是挺占地方的,不愧是首都来的大企业家,生病的时候是被抬着进门的,反正病好了绝对不会再听医生的话。

  县政府与院长这边也打过招呼,要多予以关怀,给商靳沉看病的大夫多叮嘱几句,礼节性笑着去另外一个病床。

  护士们长出一口气,倒是商靳沉随性一些,拿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

  一阵悠扬的旋律反倒手机中溢出,居然是时下流行的歌曲。

  徐舒意险些被一口唾沫呛到,在他的印象里商三的手机铃声十分单调,对方才懒得用时髦音乐做铃声。

  或者,他端的架子不适合走民俗路线。

  小护士嬉笑地嘀咕,“商总,您这手机铃声还挺特别的。”

  其实也就是一说,没有任何要干扰商靳沉的意思。

  商靳沉反倒没接电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在乐曲中沉浸了片刻。

  小护士们最后退出病房,跟在早出来的徐舒意身后。

  那个小护士蓦得笑道,“我以为这商总挺成熟的,没想到还挺新潮,手机铃声还挺潮流。”

  另一个啐道,“人家那么帅的一个大吾雅(帅哥),哪里老了?!”

  而后轻声哼道,“他这看起来还有点痴情的模样,我最受不了帅哥痴情脸了,搞得我心脏受不了。”

  还有一个小护士接嘴道,“一首歌而已,要不要这么肤浅,你之前还总说宋承宪的眼睛里住着忧郁的爱琴海呢。”

  “宋承宪离我多么遥远啊,商总总是活生生的吾雅吧?”

  “是帅叔叔。”

  “是帅爸爸。”

  “我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小花痴了,”护士长掏出手机,“我刚才觉得那歌不错,叫什么,我搜来听听。”

  小姑娘们连笑成一团。

  徐舒意道,“永不失联的爱。”

  小护士纷纷被吓一跳,一瞧是支援医院的徐医生,不由甜笑说,“徐医生也是大吾雅(帅哥)”。”

  徐舒意生涩道,“不不,”

  我不是跟你们搭话,我是说,“刚才那首歌叫《永不失联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