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舒意招招手, 被称作陆子安老师的男生也不再躲藏了,瘸着右腿开开心心地扑了过来。

  他右面的胳膊小腿曾经遭受过极为严重的粉碎性骨折,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护理得不是很好,以至于两条腿明显长短不一。

  依照伤残鉴定, 小腿骨折不能评定为残疾。

  徐舒意敛去心底涌动的惋惜, 转为贴心地展开双臂,接受了对方颇为幼稚的拥抱。

  按道理讲, 陆子安其实比徐舒意还要高半个头,但在伟大的医生面前,表现得反而像个离不开人的初中生。

  谁能料想,这人在绘画班里是如何严肃地统领着十几个学生的。

  徐舒意摸摸他的头,问他, “星星艺术中心今天不给你提供午餐吗?怎么跑到我这边讨饭来了?”

  陆子安顺势揽住他的肩膀,动作十分亲昵道, “其实是我今天开工资了,无论如何也要请我的大恩人一起吃顿饭。”

  徐舒意原本想说,晚上返回宿舍里一起吃顿自制火锅不是更好?

  抬眼正巧看见陆子安的视线水汪汪得垂落下来,瞬间软化了他的坚持。

  陆子安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是那种男子汉的周正的帅气。

  可是出意外的时候,他的额头一角落下一道像闪电般的创口,压着眉角斜飞入鬓,留下了丑陋的酱紫的疤痕。

  徐舒意捡到他的那天,陆子安正企图从一家云藏人开的简陋超市里偷吃的,又脏又臭的羊皮袄底下塞了满满的火腿肠。

  徐医生看穿了倒是没有立刻揭发他, 而是在他怀揣脏物准备出门前,喊停了脏兮兮的陆子安, 与店老板说,“我朋友脑子有点问题,所有的食物全部算我的账。”

  帮助小蟊贼交完钱,徐舒意并没有打算跟他再有任何交集的。

  倒是落拓的陆子安像是一脸防备与警戒的表情,冲徐舒意大喊自己的脑子才没病,一点知恩图报的意思也没有。

  徐舒意用手指指自己的脑壳,语气淡然道,“云藏人从不嫌弃顾客穿得如何,你这样一身脏衣服能走进店里,可见店主是足够仁慈的。”

  “可是你的行为假如被发现,云藏人肯定是要让你吃刀子的。”

  “一看你就不是很熟悉云藏这边的风俗,拿了吃的赶紧走吧,云藏的忌讳很多的,尤其是痛恨盗贼,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徐舒意倒没将这人和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反倒被叫花子一样的邋遢男生彻底缠上。

  徐舒意返回支援队驻扎的站点宿舍楼,第二天有同事说一个叫花子把巷口的垃圾桶给点了,还躺在旁边呼呼大睡。

  像陆子安这类无家可归的流民应该送去救助站的。

  可是救助站的车一来,对方就像能钻洞的地鼠,跑得无影无踪。

  救助站的人一走,他就又来点垃圾桶取暖,顺便捡点剩饭烤火吃。

  徐舒意不得不另寻他法,请求几个身强力壮的同事把他给摁住,用雪水烧热给对方强行洗了头,剃干净头发,拔干净脏皮袄,再拖进宿舍公用洗澡堂,跟烫羊毛似的给陆子安洗个透彻,谨防这家伙没注意个人卫生浑身长满了虱子。

  原本以为陆子安是个疯疯傻傻的,结果人家脑子根本没病,但是寻问是哪里来的,偏偏打死都不说,即使诡诈他要送公安局,陆子安反而挥手打伤了两个同事。

  徐舒意狠狠给他一耳光,陆子安终于老实交代,自己认识徐医生才跟着来的。

  最后驻点的工作人员也无计可施,只好将这个难题抛给徐舒意。

  徐舒意再问他为什么说认识自己,陆子安反而一句话不说。

  反正就是很有理由的赖着徐舒意。

  徐舒意送不走他,报警的话陆子安就要跑,无奈之下只好先将没人住的一楼宿舍收拾出来一间。

  时间久了,陆子安好像也不是令人无法忍耐的无赖,还能主动瘸着腿给站点的医生们打扫走廊卫生。

  只是这男生总爱跟着徐舒意,怎么都轰不走。

  再后来支援队的医生们也大概接受了陆子安,最主要是徐舒意走哪里,他都跟着,像条瘸腿的狗衷心护主似的。

  时间过了一年多。

  陆子安的绘画才能也逐渐显现出来,虽说他的右臂不能伸直,但不影响用左手慢慢抓画笔。

  站点的负责人帮忙联系了附近的星星艺术中心,让陆子安暂且帮忙在里面教小朋友们画画,每个月能稍微给点工资,总比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整天无所事事的强。

  陆子安这个名字,是徐舒意废了很大功夫才从他嘴里套出来的,除此以外,这个拥有绘画才能的年轻人,如何沦落为四处乞讨的叫花子还真无从得知。

  但他黏着徐舒意的劲头很足,拿了第一个月工资便来徐舒意这边显摆。

  徐舒意也没打算真跟他挥霍,两人点了两碗云藏面条,都是牛肉汤煨的汤底,闻起来多少带一点牛油膻味,再用土豆和萝卜简单点缀,吃的已经非常好了。

  徐舒意瞧陆子安吃相越来越端正,一点也不似最开始捡剩饭剩菜的模样,心底揣测像他这样清俊的三庭五眼,大抵是沿海城市养出来的。

  徐医生一直很想跟他多套一点关于身世的话题。

  陆子安也不傻,总是顾左而言他。

  和谐地吃完午餐,陆子安还想跟徐医生多待一会儿。

  高原环境对这些骨折后修复不好的病患很不友好。

  星星艺术中心的课程是按照半天计算的,徐医生看他的腿跛得厉害,从药房开了点止疼药,先给陆子安用温水服用了,催他赶紧先回宿舍躺着,再用热水袋捂一捂。

  陆子安勉强走了。

  他那三步一回头的不舍模样,还是令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看去不少。

  医院的人早传疯了,说徐医生有帅气的男朋友,每天有空都会来露一脸的显眼包,尤其还是个警惕性超强的小狼狗,视野范围一点都离不开男朋友。

  徐舒意早听得腻了,耳朵里茧子都快磨起来。

  陆子安对他的感情,徐舒意能分辨得十分清楚,就是强烈的依赖心作祟,没有其他多余的情愫。

  完成了手术预案会议,徐舒意钦点其中一个医生明天主刀,自己会以一助的身份协助手术,其他医生照常观摩学习。

  然后又是雷打不动的门诊-病房-门诊-病房。

  其实普通人赋予医生这个职业极高的神圣感与责任感,实际上医生眼中的职业生涯更多的属于一种不断地提升自我的艰苦修炼。

  云藏这边的医疗条件一般,高原环境造就的各种病情又颇为复杂多变。

  徐舒意总是能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骨折方式,对于他自己来讲,也是种临床技术与理论学习上全新的挑战。

  从病房出来,难得有半小时透气的空隙,护士站的小护士们连忙帮他递了杯热茶。

  在云藏烧出一壶100℃的开水,必须使用高原型开水机,而且这边的人嗜甜,茶水多数是甜味加奶的。

  徐舒意淡淡吹着悬浮在茶水中茶梗,听小护士们随便乱聊。

  其中一位外科主治医生也来歇脚,突然张嘴提起来一件新鲜事,说他给做手术的小领导提过,去年县政府招标的修路计划今年年初通过了,差不多五月份开始,县城内的所有路段都会开始翻修,包括县城外的路段也要从单车道改为四车道。

  小护士听这些内容不如讲点时下流行的电视剧和明星八卦。

  徐舒意则与对方能谈到一个点上,不由狐疑问,“你刚开说是政府招标,依我看云藏这边的道桥公司规模小,应该不太容易吃下这么大的一个工程吧,况且资金方面也是问题。”

  那医生一瞧徐舒意是明白人,不由多透漏点道,“嗐,我们本地区的政府肯定是出不起这么多钱,修路造路最少起码要几十个亿吧,据说对方公司是以援建的名义招标,其实全部资金由对方企业捐助的。”

  小护士们这才听出味儿来,纷纷道这是什么绝世大菩萨,要给她们县捐路。

  人都说要想富,先修路,修路造桥从古至今都是大功德的事,造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善行。

  徐舒意多嘴又问,“是什么公司,你知道吗?”

  那主治医生笑道,“据说是个超级大企业,应该是南边的哪个财力雄厚的公司吧。”

  徐舒意暗忖,商靳沉那个公司是建筑与地产开发,跟造路的根本搭不上边界。

  心底默默抽了自己几巴掌。

  不要什么事总先联想到姓商的,你们早已经彻底断掉了。

  徐舒意忙碌完医院的事情,将收集到的临床病例进行归纳,搭乘医院派的大巴车返回到援助站点的宿舍楼。

  晚上的胃口不好,他把食堂包子用餐盒装好,提着直接去了一楼最偏僻的房间。

  陆子安对他的脚步声简直熟悉异常,瘸着腿过来迎门。

  徐舒意进门朝他道,“晚上风大,我身上有寒气,你闪开点。”

  陆子安哪里是个听话的,关了门就要缠他。

  徐舒意权当他是个弟弟,笑着推开人,“我带了肉包子来,就说你究竟吃不吃?”

  陆子安道,“小意你太好了,我正好饿肚子呢。”

  “不准叫小意,叫徐哥。”语毕,徐舒意将肉包子上浇点水,均匀地摆放在锅底,蹲在地上打开电磁炉,认真地热包子。

  向陆子安道,“我看你腿不疼了是不是,尽在我背后瞎转悠,提上暖水壶打热水去。”

  整个宿舍楼除了住他们医疗队的,还有其他支援云藏的医疗小队,总共有五台高原型热水器供所有人的饮用水问题,打水排队的人不少。

  陆子安一瘸一拐打来热水,徐舒意帮他冲了一碗速食蛋花汤,搭配新煎好的肉包子,陆子安像是饿久了,大口大口吃得特香。

  中午的云藏牛汤面白吃了。

  徐舒意看着一阵儿,便噗嗤笑起来。

  陆子安含着包子问他笑什么。

  徐舒意心想好像自己家里养着的一只小狗狗,嘴上说,“没什么,你快点吃,待会儿我帮你针灸一下。”

  陆子安安静地任由徐舒意施针,仿佛沉迷于此刻的静默,连直视徐医生的表情都软到不像话。

  徐舒意专心致志地往他的右腿施针,实际上暗中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说不好奇是假的。

  徐舒意一直耐心等待陆子安揭开身世秘密的一天。

  陆子安的心防俨然极重,嘴上嘻嘻哈哈,但若讲出背后隐藏的故事,恐怕要用改锥撬开这人的嘴巴。

  徐舒意不是很确定,自己在超市帮他付了钱,陆子安便理所当然地赖着他,当他做大恩人。

  肯定还是有点其他缘由的。

  徐舒意道,“你的腿,我建议做物理牵引,包括你的胳膊。”

  “我当初其实能看出你这两处的骨折不像是旧伤,你瞧,你一拖再拖的,不肯去大医院治疗,现在右腿是弯曲的,手臂也是弯曲的,真的很可惜,你今年才23岁。”

  “我才不要离开云藏,这里挺好的。”

  陆子安躺平笑道,“小意,你可能觉得23岁是个正青春年华的岁数,可在我心底,我好像一个耄耋老人,只想着能混一天是一天了。”

  因为要针灸,陆子安将腿子脱掉,微微掀开的毛衣底下,依稀能看出他的腹部往上还有两条恐怖的刀疤。

  徐舒意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被那种所谓的江湖仇杀追击,才不得已藏到了云藏来。

  徐舒意故意反问,“你不会是什么有犯罪前科的吧?”

  陆子安哈哈大笑,笑得几十根银针一起颤动,“我只是没有身份证而已,若是我真的作奸犯科了,小意你第一个报警抓我。”

  人虽是笑着,徐舒意反而能看出他的眼神依旧在逃避问题。

  又是一个嘴硬的顽固家伙。

  徐舒意帮他取了针,用碘伏药棉将针孔擦拭消毒。

  感觉今晚跟这个人也套不出更多的话,徐医生准备收拾一下先回自己房间去了。

  临走前,陆子安换好裤子,从床上坐起来,看起来吞吞吐吐的。

  徐舒意道,“我们也算认识一年多了,其实你想讲什么,只要不过分的,我都愿意帮助你的。”

  陆子安嗫嚅了一下,最终没能突破自我,将话咽回去道,“没事,小意你累了一天了,赶紧去休息吧。”

  徐舒意推门出去,又往回倒退进来,特别强调,“我比你大好多岁,叫徐哥,听见了吗?”

  陆子安露出苦笑,“可你看起来要比我小嘛。”

  “胡说八道。”徐舒意摸了摸自己苍白的面颊和微干的嘴唇,高原的寒冷快要送给他一副饱经风霜的红脸蛋了,讲什么看起来年轻。

  只听得徐舒意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依稀有人跟他在打招呼,问他怎么回来这样晚。

  陆子安躺在床上,一点点将徐舒意残留的气味吸入肺腔,久久回味,而后苦闷地笑了笑。

  轻说,“徐医生,你不记得我,可是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