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来得很快, 徐舒意踟躇了整整三天时间,还是决定要去聚德海鲜楼走一遭,有的亲戚是斩不断理还乱的。

  周六一早, 徐舒意先跟小张交代了商靳沉的事情,告知再坚持两个星期, 他腿上的支架可以安排手术拆除。

  值得庆幸的是, 现在正值夏季,商靳沉每天可以只穿浴袍在室内活动, 唯一的缺陷是外部支架处理不当,会引发针孔感染,徐舒意写了一张新的药单子,叫小张及时购买。

  小张捏着单子,支支吾吾问给商靳沉做外部支架摘除的主刀医生, 是不是那天那位黄医生。

  摘除外置支架手术很简单,算是小手术, 徐舒意可以亲自操刀,不过他对小张问话的方式挺敏锐。

  间接表示对某个人乱打听的拒绝,轻道,“商三还支付你做秘书的费用?”

  小张被拆穿西洋镜,挠着头嘿嘿笑说,“没有的事,这不是商总的意思,是我自己打听一下,看看自己的苦日子还有多久能结束。”

  欲盖弥彰。

  若是真的在商靳沉身边混得不好,大概早拍拍屁股, 撂挑子不干了。

  小张瞧徐舒意一身轻便的服装,原本便是个雌雄莫辩的俊美男人, 稍微穿点上档次的衣服,立刻焕发了全身的清冷气质,即使走在人堆里都是出挑的。

  奇怪问,“徐医生,您这是去约会吗?”

  徐舒意寻思,“差不多吧。”

  聚德海鲜楼在整个龙城来讲,规模并不算大,徐舒意的祖辈远是外乡人,举家搬迁到龙城白手起家,主要做小型机械生意,最具规模的时候,据说在龙城财富圈里算得上占个尾巴的位置。

  当然,跟商家这种老牌豪门比较,绝对是小海米级别的。

  生意做到徐爷爷这一辈,已经有点摇摇欲坠的势头,再加上五个子女并不齐心协力,都怀着分家的念头,最后直接拆伙了。

  这五家里生意做得最好的要数大伯徐攸年,精打细算得紧,到手的家底维系得最持久,可也是因为太过抠门,错失了很多的合作伙伴与客源,包括公司里的员工早嫌弃他逢年过节连拔根毛也抠搜,无偿加班更是压榨工厂员工的劳动力。

  徐舒意在门口整理一下衣领,算是给自己鼓劲。

  一口气推开雅间的门。

  屋内坐着的十几个人纷纷将目光投递向他。

  徐舒意瞬间缴械了,一脸的淡定换作极端不自然的木讷,潜伏在心底的哀伤在体内冲击。

  十几年了。

  他以为自己对这些人的冷漠目光,能保持成年人的镇定。

  但他实在太看低了自己当年遭受的伤害。

  “这孩子真的是老五亲生的吗?怎么父母死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们家给你吃,给你住,你应该感恩戴德才对,成天木着个脸给谁摆谱呢?你们家早欠一屁股债了,你还当自己是徐家少爷呢?”

  “妈妈,弟弟什么时候能走,我不喜欢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无数冰冷的言语从耳畔呼啸而过,冲击得徐舒意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他这个小动作被二姑看到,直接笑道,“天哪,这真的是老五家的那个孩子吗?现在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大人了嘛!”

  徐家二姑的声音极其刺耳,仿佛针尖捅在耳膜,细细密密地刺。

  当初她说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早已经随夫家姓了,再不管徐家的事情。

  怎么可能认真看过自己的模样?

  徐舒意稍微扶了一把门框,朝一堆密集的视线源头望去。

  基本上都是徐家的姑姑伯伯,没什么小辈的在场。

  只有他一个代表了父母。

  大姑连忙招呼他说,“快过来坐下,小意怎么这样生分,还挺见外的嘛。”

  这一位同上,自从丧礼办完之后,找了一堆借口推徐舒意出门。

  徐舒意安静地走了进来,坐在空座位上。

  “小意啊,我听宋姨说你不是做了医生吗?怎么看见亲戚们连个招呼都没有啊?”

  说话的是大伯母。

  也就是这位看似仁慈,实际上蛇蝎心肠的女人,暗地里放纵宋姨夫妻俩虐待自己。

  徐舒意道,“十几年没见,我还有点不适应。”

  “啊呀,小意不愧是名牌医科大学出身啊,之前见了我们连话都没有一句,现在总算是能蹦出来几个字了。”说话的二伯母也不是省油的灯。

  徐舒意只感到窒息,他后悔了,不应该亲自来参加这样毫无亲情温度的家宴,并且重新沦落到成为语言攻击的中心。

  他淡淡地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毕竟在这些人眼中,一介医生而已,能跟他们这些小老板同坐一桌,还是勉强不够格的。

  徐攸年道一声,“好了,闲话少说吧。”

  大哥一声令下,众人戏谑地闭嘴。

  徐攸年算是兄弟姐妹里最有钱的,不看佛面看钱面,也得多敬大哥一点。

  徐攸年长话短说道,“短信息里我其实也说得差不多了,关于咱们爹妈迁坟的事,这是大事,人都说落土为安,现在要换了地方,首先得挑好风水,开棺的时间也得在吉时,再请捡骨师,买寿材,这些事情一件都不能少,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概需要六十万左右。”

  二伯沉淀在一旁不吭声,二伯母则替丈夫发言道,“大哥啊,怎么这桌子上只给喝茶啊?菜呢?”

  十几个人坐在圆桌四周,服务员来添过十几次茶水,唯独点了几盘凉菜做个装饰,一瞧便是徐攸年的做派。

  大伯母秉持一向的高高在上,“先把你们爹妈的事情处理完,咱们再吃饭也不迟。”

  二姑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叫你们的爹妈?大嫂您这表述有点问题吧?”

  大伯母应笑道,“那我也没说错呀,难道需要移坟的,是我的爹妈?”

  大家都知道她嘴坏,完全沾不到任何便宜,而且大伯家的工厂偶尔还挤出一点活分包给几家,算是赊给兄弟姐妹的一点活命钱。

  就这还得讨要很多次。

  徐攸年纵着老婆的无礼,直接拍桌子决定道,“十五万,每家都是这个价位,我平常那么忙,没工夫跟你们讨价还价。”

  大姨面露难色,“每家十五万,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大哥你该知道的,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啊。”

  十几个人议论纷纷,唯独没有谁问过徐舒意的意见。

  徐舒意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问,“这十五万是大伯你们自己拿?还是连哥哥姐姐们都必须出?”

  他这话冷幽幽的,于嘈杂的氛围中劈开一道缝隙。

  徐攸年侧目,“怎么?你什么意思?”

  徐舒意径自站起身道,“没什么意思,本来爷爷奶奶迁坟主要与大伯你们的关系最密切,我作为孙子辈的,不应该出跟儿女辈一样的钱。”

  他实在听够了这些人虚以为蛇,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卡片上贴着密码。

  当着众人的面,淡然地摆在桌面。

  “我父母去世的早,他们不能尽孝道确实很可惜,作为孙子辈的,我又是这个家最小的,如果出的钱超过了哥哥姐姐,又显得我不够尊敬他们。”

  “这里是两万,是我作为徐家最小的孙子,一点绵薄之力。”

  徐舒意环视一眼四周的人,每一张面孔都写满愠怒,还有不可思议。

  从来一句话都不愿多说的可怜虫,突然怎么句句压人?

  徐攸年首当其冲责难道,“你怎么说话的呢?这么多长辈在这里坐着,你一个小辈怎么连点应该有的修养都没有?!!”

  一群人连忙应和着他,生怕少说徐舒意一句话。

  徐舒意早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这个家是一座牢笼,是他年幼时的噩梦。

  他可以逃避这噩梦。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击碎。

  徐舒意面无表情道,“没错,你们说的都没错,毕竟......”

  他的皙白的手指,化作一柄锋利的剑,指了一圈所谓的亲戚,最终落在那张银行卡上。

  我与徐家的微薄的血脉联系,也就在今天画上句号了。

  他说,“毕竟我父母死得早,没人把我教育的更好,难道不是吗?大伯?”

  徐攸年被他话里带话的部分,讽刺到不停抽搐着嘴角。

  徐舒意冲目瞪口呆的众人露了一点笑,冷冷的,不怎么有感情地转身道,“我父亲族谱的这一脉不用修了。”

  反正我也不结婚,没有延续后代的打算。

  就到我为止吧。

  徐舒意双手揣兜,一脸平静地走出海鲜楼,背后凉飕飕的,肯定有人会在背后诋毁他的为人。

  不过有什么呢?

  这原本就不是在破罐子破摔,而是抽刀断水的干脆利索。

  徐舒意想,没想到我也能有这样的一天。

  心情忽然大好。

  直到一辆商务型豪车开到路边,朝他的方向摁动了喇叭。

  徐舒意原本以为是在叫其他人的,哪知贴着太阳膜的车窗缓慢降落,露出小张的脑袋,笑嘻嘻喊着,“徐医生,真是太巧了,我们刚好路过,快上车!”

  跟踪我?!!

  徐舒意难得的快活瞬间烟消云散,蓦得冷脸。

  小张费力地打开车门,商务车内部经过特殊改造,能容放很多物品在内。

  而低调奢华的车舱内,安装着一台智能驱动轮椅。

  后面并排坐着三位高壮的保镖,统一黑西装戴墨镜,比明星出街派头还大。

  商靳沉躺在轮椅里,说话的语气不算好,“约会的成功吗?”

  徐舒意则扶着车门,“龙城好像挺大的一座城,怎么就偏偏这样巧合?”

  指了指商靳沉,又指了指自己。

  小张暗自吐吐舌头。

  商总出卖我!!

  商靳沉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徐舒意冷睨他一眼,推手将豪车的门准备关上。

  商靳沉道,“我裤子没穿就出来接你了,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