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工作十分忙碌,即使如此,徐舒意隔几晚总会抽空到商凌云的卧房去一趟。

  正因为如此,可能有些闲言碎语很容易传到商靳沉的耳朵里。

  徐舒意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在商凌云房内帮忙做正骨保健推拿,毕竟对方也是快六十的中年人了,像颈椎啊,肩椎,腰椎都是特别容易出问题的部位。

  商凌云年轻的时候也是够拼命的,按照他自己的回忆语录,之前被人换走了人生,之后虽然回到商家享受荣华富贵,但为了弥补之前的缺失,他最起码拿出来了十几倍的努力,才能最终坐稳家主的位置。

  商凌云说,其实五十多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讲,正处于事业黄金期,他若是不打算让贤的话,其实还能好好在诺达干到七十岁。

  “不过我现在的感觉更像是爬不动山了,正在缓慢地往下滑坡,等荡到最谷底之前,好好看一看没有留意过的风景。”

  颇有些急流勇退的念头。

  “你商阿姨是个很好的女人,一直默默无闻地替我操持着家务和孩子们,我现在才觉得之前在商海里搅风弄云的日子确实快活,但是却忘记了,妻子与孩子的陪伴才是一个男人毕生需要追求和珍惜的成功之道。”

  “自从你商阿姨走后,我失魂落魄了好一阵,总感觉完整的人生被硬生生割裂了一大半,心灰意懒,对三个儿子的关怀也变得懈怠,由着他们的情感世界像野草一样肆意疯长,到现在还不怎么听话。”

  徐舒意安静地揉摁着商凌云的脊椎骨,总觉得商叔叔今天像是在话里有话,但又披盖着家长里短的温情假象,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回复,“商叔叔您委实多虑了,三个哥哥们都很有出息,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上大有作为。”

  徐舒意很想借用事实说话,直接例举说,“您看三少爷,替您接管了工司之后,先是诺达成功在M国IPO上市,再是成功并购龙城三大建筑业巨头,成为最年轻有为的行业领先人物,青年才俊,这是令多少人都羡慕的事情。”

  商凌云像是在等他说这句话似的,突然转了脸问,“那你觉得牧洄怎么样?”

  徐舒意心里一慌,他是疯了吗?为什么要先说商三的好话?

  “大哥更加优秀,年纪轻轻便已经成为国外航空公司的三星机长,飞国际重要航线了。”

  “二哥也很好,我最近常在大街小巷听见他写的新专辑,而且近几个月吵疯了的奇幻剧男主也定档了二哥。”

  徐舒意寻思自己每天哪有时间追星,还不都是护士站的小护士们今天说哪个明星闹绯闻脱粉了,明天梦哪个当红炸子鸡柰子好大的。

  徐舒意都是假装没听见,笑笑路过。

  商凌云笑了,“小意啊,你怎么只会夸他们三个啊,其实你也很优秀。”

  徐舒意趁机将他从床上扶起来,帮对方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后背的艾草油。

  商凌云道,“我那天听说,老大去你房间里了。”

  徐舒意手中的毛巾抓得很紧,不会突然滑落引起注意,淡然处之说,“大哥是去祭拜一下我父母的遗照。”

  商凌云今夜的话总是特别突如其来,“你觉得咱家的老三怎么样?”

  话题来来回回得绕,将人弄得心智大乱,再一针见血。

  徐舒意微微叹口气,走到商凌云面前,半跪下由对方从高而下的打量自己的脸。

  毫无虚假,毫无蒙骗。

  “我一辈子都不打算结婚的,商叔叔......而且哥哥们对我只是像小弟一样关心。”

  不禁幽然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了,全部都是能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如果真的有人喜欢我。”

  徐舒意顿了顿,鼻尖微微地泛起一点酸意,他不知道这种忽如其来的感情因何而起,或者说归属于谁。

  缓了一下才能继续补充,“或者我心里喜欢谁。”

  “那么,我们早该在一起了,不论您今天想问我一下什么,我都已经和喜欢我的人结婚,组建成一个完满的家庭。”

  商凌云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再拐弯抹角,他早拿徐舒意当了真正的亲人一般,“既然如此,小意,叔叔问你一个问题,你先认真想好答案,过些日子告诉我也可以。”

  他说,“我把你接到商家也有几年了,一直没有对外公开过你的身份,我本来觉得这样的处理是在保护你,谁想也可能给你带来了一些不便。”

  “如果你在这个家过得很开心,也能令你感到温暖的话。”

  商凌云执起徐舒意的双手,“你愿不愿意做我真正的儿子?”

  徐舒意一时无语,懵懂地望着商凌云的嘴巴。

  商凌云笑说,“把你的户籍移到我的名下,当然,你不用改名换姓,只是给你足够的安全感,让你做那三个臭小子真正的兄弟。”

  这样......

  不好吧?!

  商凌云没准他张嘴,朝他打出个噤声的手势,笑说,“等你考虑好了再说。”

  徐舒意怀里揣了心事,与人道别之后,端着毛巾脸盆安静地从房间退出。

  商凌云凝视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

  确实是个好孩子。

  商凌云嘀咕,这样优秀的孩子,就像隐藏在沉积层的黄金,经历风吹雨打,总能露出最令人眼前一亮的光彩。

  可惜的是,他的某个儿子没能顺利跟小意与子成契,携手白头。

  三个儿子当初不肯相信他的看人眼光,错过了这样一个体贴孝顺,又善解人意的好青年。

  但更可惜的是。

  他的儿子,不能全部都喜欢徐舒意。

  .

  第二天黄忠虎给徐舒意扎针的时候,徐舒意向他打问房价的事情。

  黄忠虎说在龙城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除非是往近郊新开发的小区买,假如想在市中心附近,即使是三手房都在每平米70000左右。

  笑问小徐医生是不是准备要结婚了,怎么开始频繁规划未来的人生方向?

  恐怕咱们医院的小护士,小医生得有几个暗恋不成,要开始失恋了。

  徐舒意后知后觉想起,每天确实有可爱的小护士给他塞各种小零食的画面,包括刚来的实习生围着他要请客喝酒。

  啊~

  那居然都是在向我示好的意思?

  徐舒意捉摸他攒的那点私房钱,如果在医院附近买一套90平米的二手房,首付也得需要100万左右,何况家里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一般人是不会随便卖房子的,哪里有这样凑巧,刚好碰到心想事成的房子供他挑选。

  黄忠虎拿出经验老道的模样说,“其实既然你也不着急结婚,我的建议就盯着二手房市场,市中心咱就甭考虑了,市郊北面现在也快开发满了,朝西面考虑,咱们医院附近有地铁站,通这条线路最好。”

  笑起来在徐舒意的腰侧掐了一把,“你好像不会开车吧?我好几次见你骑电驴子上下班,那东西倒是不堵车,只不过跟你这年挣三四十万的形象不怎么相符合。”

  徐舒意笑说,“我对开车有点心里犯怵。”

  没说,他爸妈出交通意外死得太惨,造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双手一握方向盘就瑟瑟发颤。

  黄忠虎又不缺钱,龙城本地老人,家里房子有四五套,光是吃租也能吃到下下辈子。

  他不知道徐舒意是不是故意问他的,要是旁的人,他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可谁让这人是徐舒意呢?

  黄忠虎心里有点小打算,嘴上说,“这件事不然交给我,我的病人里有几个搞房屋中介的,地产商也有,既然你有这样的需求,我也不会看着你多跑弯路。”

  .

  商凌云在讲完那样的话之后,似乎便将这件事情给遗忘了,吃饭或者讲电话的时候,都没有刻意提起这件事。

  徐舒意的心里简直属于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原因是:成为商家的继子固然是好,可商家的三个兄弟能容忍他的存在?

  万一对方忌惮他在商凌云过世后,会从这个家里继承点什么,更是要看低他许多。

  原本,徐舒意在医科大学毕业后,应该直接搬出商家的。

  他看商叔叔一个人住在空无一人的大房子里,总有种孤寡老人独守空巢的错觉,一时间报恩心切,认为自己应该有责任,也有义务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供养一个念医的大学生出来需要十几万,尤其父母临死前还欠了工厂的款子,卖了破破烂烂的旧房子还让商凌云垫付三十几万。

  现在他因为商凌云要认他做继子的话,又苦恼自己不该搬进来一起住的决定。

  以后真被商家的谁认定是眼中钉肉中刺,他徐舒意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商靳沉在他直呆呆的眼神前打一击响指,扯回某人不着调的思绪。

  冷问,“今天的主菜,打算做人血漫头?”

  徐舒意回神发现自己正在切菜,而且即将切完,锋利的菜刀贴着他的指甲片往下一捋。

  根据徐舒意无意识的做法,削掉指甲尖都是最轻的。

  商靳沉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徐舒意提刀的手,攥得十分紧掣,往那截皙白的指尖外挪开几毫米。

  徐舒意以为他除了喝酒搞绯闻速度是最快的,没想到反应速度比自己这个医生还快。

  数一声,“谢谢。”

  商靳沉抓住他的手,站在身侧颇有些森猛的压迫感,包括来自熨帖西装间的古龙水与沉香气味,还有笼罩在身体一侧带有体温的阴影。

  都是那么得令人不知所措。

  商靳沉问,“只是谢谢?”

  徐舒意去迎接他那双总是充满审问与戏谑的眼神,似乎从里面还探究出些不满与得意。

  “如果真能听懂话,以后别在厨房里转悠了。”两只交叠的手蓦然离开,残留在雪白手背间的指痕红艳艳的。

  “家里的每个佣人都在按时拿高额工资,你总抢走别人的活计,人家不仅不会谢你,搞不好还会在背后笑你。”

  有道理。

  徐舒意忽然觉得他说得真有道理。

  放开案板上的活计,交给慌张赶来的女佣,对方口口声声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让徐医生帮着切菜的,以后不会了。

  商靳沉并没有搭话,一边扯开衣领间的领带,解开喉结处几乎勒脖子的两粒纽扣,从后厨往出走去。

  徐舒意跟他走了几步,寻思没什么事的话,在膳堂的门口他们能顺利地分道扬镳。

  商靳沉却忽然回头,将紧跟着的徐舒意抱了个满怀。

  像是一种逼问的语气,隐藏在浓稠的五官之间,“我记得,我哥在的那两天,你还挺机灵的。”

  他是想把我的失魂落魄,跟商牧洄的离开扯在一起?

  徐舒意反驳说,“我刚才只是再想明天早晨的一个手术安排,对方是位78岁的老年人,不甚摔伤后髋部骨折,属于高风险的跌倒,老年人心肺功能较差,合并症多,手术及麻醉风险加大......”

  “嗨~徐院长~”

  商靳沉将他从滔滔不绝的病案分析中再次唤醒,将徐舒意差点被菜刀割到的手拢住三指,几乎是温柔且绅士地抬高,端平至自己的嘴前。

  仿佛下一秒钟,商靳沉会将那几根险些遭遇不测的小手指,充满安抚地含进嘴里。

  商靳沉扬眉,“我又没说,你发呆是与我大哥的离开有什么具体的联系。”

  商靳沉的语气语调与他的脉脉动作,完全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对比。

  他总是喜欢这样捧高,又狠狠地贬低我。

  徐舒意可以打包票,假如商凌云在某个地方公布自己要成为这个家的继子。

  恐怕商靳沉第一个敢捅破天。

  徐舒意愤愤地将手收了回来,顶一句道,“没想到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的。”

  商靳沉居然更快将他摁在门上,不知哪里来的气,比徐舒意的还汹涌澎湃,“想去摄影棚里探个班吗?”

  “就今天晚上。”

  商靳沉笑了笑,之前的全部谈话内容眨眼间翻篇,“二哥刚才来电话,说与我好久没见,让把你也带上,晚上一起吃个宵夜。”

  徐舒意没料想事情简直堪称峰回路转,怎么又跟尚子漠扯上关系。

  尚子漠本名商墨涵,因为进了娱乐圈不想被提起商姓,所以取了一个大众感十足的艺名,据说这名字专门去泰国问了人的,颇具大红大紫之相。

  其实就算尚子漠这名字俗气到骨头缝里,也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的,只要商靳沉背后注入雄厚的资本,摆在尚子漠面前的资源堆成山海。

  徐舒意微捏了捏额头,“刚才我态度不好,我先道歉,不过二哥那里的邀约我就不去了,明天的手术任务很重要,万一有一点差池......我对自己的信心不是很大。”

  商靳沉居然安静听他讲完所有的推辞,也没在对方明显的拒绝下提出任何看法。

  而是很宽容地同意道,“也是,商老二要是真的想家,自己包装的严实一点跑回来就行了,全是借口。”

  对徐舒意说,“厨房的饭好了,还是在家吃吧。”

  说完,先回到自己东厢卧房脱掉西装,但见徐舒意又重新折返回后厨。

  才道,“一个两个,没完没了。”

  徐舒意早晨安排了两场手术,老年人的那一场安排在第一场,手术过程十分顺利,所以第二场更是得心应手,钢板钉得又快又稳。

  下午是门诊看诊,他虽不是专家号,看病的人依然大摆长龙。

  排到68号病患的号码,对方走进门诊后就立刻将门关紧,跟他一起来的人直接守在门外面。

  徐舒意瞧他捂得严严实实,大口罩,宽边墨镜,大檐帽,差点将整颗头包扎起来。

  其实门口的电子排号器已经叫了68号的名字。

  商墨涵。

  这个名字应该也很普通吧?

  徐舒意看着商墨涵笑眯眯地解开口罩,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挂号看病也是差不多的滑稽感。

  无端笑道,“二哥,二哥,你......”

  “想我了吗?”商墨涵的性格在商家三兄弟中完全属于另类,活泼乐观,很适合混娱乐圈的那种阳光类型帅哥。

  “我昨晚饭馆都订好了,你和小三子完全不给哥哥面子。”

  所以啊。

  “哥哥今天就来亲自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