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客厅,黑白灰的装修风格,简约而冷淡。
唯一算得上鲜活的,是摆在空间中央的三米长的水族箱。氧气机发出细微的噪音,气泡湮灭在水面。
蓝色的孔雀鱼甩动尾巴,晕开的光将水染上蓝色。
坐在沙发上的黑色长发女人,正端起桌上的咖啡杯细细品尝,桌上的中文名片印着:叶斓,精神科医生。
门铃响了两声,叶斓放下杯子,起身去开门。
见到预约者时,在心里说了声“哇哦”。
男人的相貌比想象中要好,深邃立体的骨相,皮肉紧致贴合。而眉心的那颗痣,别有一番味道。
若不是提前知道客户为纯亚洲人,她会以为会是混血。只是对方神态憔悴,眼下发青,看来已经深受精神困扰。
叶斓微笑着,侧身让出路:“柏先生,请进。”
柏腾微微颔首,“叶医生,打扰了。”
叶斓非一般心理咨询师,而是精神科医生。除了在私立医院会诊患者外,她很少充当“心理医生”的角色接待客人。
若不是受人委托,也不会有这样的破例。
叶斓端着牛乳茶从吧台出来,看见柏腾正站在鱼缸前,盯着几条孔雀鱼发怔。
她将茶杯放在玻璃桌面上,发出的响声让柏腾回过头。
“柏先生,请坐。”
柏腾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背微微窝着,双手交叠放在腿间。
“没给柏先生准备咖啡,喝杯乳茶,适当的甜能放松心情,虽说还没有确切的科学依据。”
柏腾说了声谢谢,拿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说了句“味道不错”,再没喝一口。
叶斓并不在意,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道:“他找到我的时候,说你的情况很严重。”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柏腾受伤的手臂上,伤口还没痊愈,“见到柏先生,我发现你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柏腾轻笑一声,“是吗,我感觉还好。”
作为“心理医生”,而叶斓却丝毫不委婉:“好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是个意外。”
“但愿。”
叶斓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柏先生既然选择见我,我可以认为你是相信我的,也希望你能把最真实的一面袒露给我。毕竟......”
柏腾微微挑眉,“毕竟什么?”
“毕竟现在还活着,为了某个人活着?”
叶斓的尾音微微上扬,明明是猜测试探的语气,柏腾既没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说:“叶医生,请问。”
叶斓比了个“OK”的手势,拿来笔和纸,问:“柏先生在至今的三十八年里,想自杀......呃结束生命的念头,持续了多久?”
“没有,我说了是意外。”
“好的,换一种说法。”叶斓向右歪了下头,“想活着、生的念头,会很强烈吗?”
气氛很安静,水族箱里的氧气机仿佛成了噪音。
半分钟后,柏腾抬眼,声音很低:“从未。”
“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五岁吧,记不太清了......大概从离开教堂,被收养的那一刻开始。”
叶斓点头,在纸上记着什么。沙沙的写字声停止后,她又问:“这种想法动摇过吗,因为某件事,或者某个人,不用立即回答,可以闭上眼睛回想。”
闻言,柏腾轻阖眼睑。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没有一帧是清楚的。渐渐地,所有的画面重合成一张面孔。
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左脸的酒窝,双眼皮的褶皱,分叉的睫毛端,皮肤的纹理看得一清二楚。
柏腾睁开眼,眼睛有些红。
叶斓细细地观察着他每一寸的表情,适时开口:“有没有因为他,改变过想法。”
柏腾点头,又摇头。
“......最严重的一次,还记得吗?”
“记得。”柏腾声音有些哑,“我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在教堂的孤儿院里死去。”
柏腾一直知道他有病,从姓氏改为“柏”的那一刻开始,病愈发得重。
他没有感情,也很难对人产生感情。后来他学会了“观察”人,“模仿”人,最终让自己变得像个人。
柏腾努力地演好一个人,却始终事与愿违。
第一次失败,是柏樱的自杀。他意识到“哥哥”的角色,被自己诠释得有多失败。
抚养柏樱的遗子,他亲自取名为“成钰”,尽一切可能的弥补。柏腾知道,自己依旧在表演,表演一个“严厉的家长”,一个“负责任的舅舅”。
他还扮演着温柔体贴、富有耐心的情人,而林恣意却总是笑他虚伪,指着他的左胸口说:“你这里没有心。”
柏腾不反驳,因为林恣意说的是正确的。
他没有心,没有温度,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
直至那个内向腼腆,瘦弱漂亮的小孩出现。
一切美好的词,都不能形容他和李锦程的相遇。而最坏的词语,难以度量他亲手毁掉这一切的恶。
而现在回想起来,柏腾很难说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李锦程动了心思。
也许从见第一面,说第一句话,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
曾经有很多次,他因为小孩,对“生”有了念头。像连续多云的天空,照进阳光。像阴暗潮湿的砖下,生出青苔。
最为强烈的一次,是他和李锦程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黑夜中,小孩比头顶上的星星还要亮的眼睛,真诚地、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说出那句“我喜欢柏叔叔”。
那一瞬间,柏腾的心头有火在烧。
他变得贪婪,突然很想隐瞒内心缺陷的一角,将这份感情“饱其私囊”。
但这时传来的柏盛的声音,将他从幻想拉回现实,进而变为碎片。
柏腾当然知道那杯酒有问题,选择故意喝下,心里想的是“正好”。
正好他想要结束这一切,有人替他选好了路。
正好可以顺理成章的丢掉所有,摘下所谓“柏腾”的面具。
正好,也好。
可唯一的变数,依旧是李锦程。
违禁药的药效,不足以摧毁柏腾的意志。
从摸到后颈处的烟疤时,他彻底清醒过来,身下的人是李锦程。他仍记得那晚给小孩吹头发时,手指触摸到疤痕时的感觉。
柏腾想,他应该演好“长辈”的角色,在自私地亲吻爱人一次后。
可在亲吻到李锦程那刻后,柏腾借着药物的由头,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再找回时,李锦程已经拖着疼痛的身体,跑出了酒店房间。
柏腾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远处的天泛起白,曦光渐渐充盈房间。
皱起的白色床单,折痕中洇着红色血迹。
他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自己更该死的人了,一分钟都不该再留。
伴随着振动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将柏腾蓦地拉回现实,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撑在了白色窗台上。
他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拿过桌上的手机接了电话。
何浪的声音很急,“哥,你和那小孩到底怎么回事......李锦程可能要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