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爱人同志>第七十三章 | 73. 再见

  【苦海无涯 回头是岸】

  尽管同样地处东南亚,缅甸却实在算不上什么旅游度假的好地方。

  热带季风气候让这里的热和香港不同,西南季风从南边沿海吹来,被北部的喜马拉雅山脉截断,于是热气聚集在平原无法流出,低气压令空气更加沉闷滚烫。加上反政府武装和毒贩军阀的长期占据和控制,也甚少会有外来人想不开到这里来旅游观光。

  不过近十年来,金三角的形势也有了大变化。

  八〇年末,九〇年初,这里的毒品交易可谓如日中天,毒品产量最高时一度突破3000吨,其中金三角种植的罂粟占全球罂粟供给的百分之二十,而沿着湄公河途经这里运送销售的海洛因更是占了世界总量的百分之七十。在那个黄金时代,毒贩靠毒品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不仅组织了自己的武装力量,甚至还敢公然和政府对抗,将地盘划为自治区,俨然一副土皇帝的模样。但步入新世纪后,冷战早已结束,世界局势逐渐走向平缓,各个阵营间不再剑拔弩张,反而开始变得团结起来。

  和平年代当然不需要有毒品的容身之处。

  在国际社会的施压下,金三角的毒品产业大受打击,大部分原本在泰国境内的毒品生意都转移到了缅甸,可惜缅甸的局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些年来,比起黑社会,毒贩要面临的局势更加严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种植、走私、贩卖毒品带来的利益是任何其它的正经生意都难以比拟的,毒枭一分钟能赚到的钱寻常人可能耗尽一辈子努力工作都无法企及的,但凡体会过这种轻易就能发财的感觉都知道,希望毒贩能金盘洗手去做正经生意,或是干正经工作,几乎是不现实的。他们宁愿冒风险也会继续贩毒,又或者转投别的违法生意。

  韩江雪看着摆在长桌上的那尊关公像。和新义安总堂的神台上摆的关公像不同,眼前这尊关公像是武关公,关二爷呈站姿,手中立着的一把青龙偃月刀刀口朝外,指向前方,和其不怒自威的面孔两相应照。

  俗话说,横刀夺财,竖刀夺命。

  有一瞬间韩江雪感到晕眩,扶着神台换了好一会儿才稳住了身形。他整整一天一夜没睡,又因为阿鬼的事情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如今还能保持清醒,纯粹只是因为事情还没解决,实在无法安心。

  就在他恍神的当口,房间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韩江雪转过头去,看到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西裤、黑色polo短袖的男人。

  “韩江雪,”张景生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九八年两人在香港国际机场短暂地见过一面,那时候的张景生找到韩江雪,只讲了一件事。他说:“这段时间香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边都清楚。这些事情我们可以当作无事发生,要求只有一个——你要一直做新记的话事人。”

  韩江雪不傻,他很清楚这个要求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对此也早有预料。

  其实问题还是那个问题,香港黑社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香港政府让社团相互制衡的方法仍旧不尽人意,每两年的选举依然会有危害社会治安的风险,所以中央显然决定采取另一种更财大气粗,也更彻底的策略——招安。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哪怕黑社会干尽违法犯罪的勾当,只要愿意放下屠刀,乖乖听话,佛祖也能将其度过苦海。

  反正香港黑社会从来就不是纯粹独立的组织,每个社团背后其实都有不少大老板的身影,老板们做正经生意,是成功商人,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或者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只能转手给黑社会去做。

  从某种程度上,社团有时更像个中间商,赚的是差价与中介费。

  所以即使是招安了,本质上也不过是换个老板。

  “如果我不答应呢?”韩江雪问。

  张景生耸了耸肩,回答说:“那就按常规流程办,但新义安不是还想洗白吗?”

  是。当然想洗白。

  韩江雪之所以犹豫,唯一的原因是他从最初起就没打算做太久的话事人。他想的是等社团洗白得差不多,都稳定下来了,便可以退休养老,但张景生摆明是要他在这个龙头位上坐到死——无论他是明天就死,还是一百岁才死。

  即使现在的新义安无人反对他当话事人,可谁也不能保证三年后、十年后是否还会这样。韩江雪跟在陈孝平身边长大,亲眼看着后者在这个位置上坐的二十年间变得愈发多疑,也为此杀掉了不知多少人,他很清楚,只要在话事人的位置上呆得越久,就会无法避免地变得越像陈孝平。

  这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没得选。

  时间回到现在,几年未见,张景生看着变化不大,依旧精气神十足。

  “张厅长,什么紧要的事能让你找到缅甸来?”韩江雪问道。

  张景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敲了敲木头扶手,开口道:“大老板在开会,所以托我给你带个消息——你儿子万径,他昨晚把肥佬坚做掉了。”

  韩江雪没说话。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惊讶,恰恰相反,从他发觉万径和佐治走得很近时,他就已经开始有不好的预感了。

  佐治安的什么心韩江雪一直都知道,但对此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他本意并非要放任事情走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是他觉得自己累了,就如同现在他感受到的,如海水般淹没他的疲惫一样。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他殚精竭虑却依旧无法掌控的,他试过太多次,也已经没有力气再试下去,所以他对于万径的问题不过是自欺欺人地放弃了,抱存着一丝侥幸心理,寄希望于那人自己懂得适可而止,回头是岸。

  但上天没有眷顾他。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上天。

  “真的?”韩江雪喃喃地问了一句。

  他几乎是在明知故问,因为张景生是不可能编假消息骗他的。讲到底,他只是不想面对。

  “不如你给你儿子打个电话,看他接不接?”张景生提议。

  结果都知道了,这通电话并没有打通。

  “九九年他杀了林炳豪的事暂且按下不表,就连昨晚他杀了肥佬坚我们也可以暂缓处理,但有一件事,你必须要去解决——万径手里有他不该拿的东西,如果他愿意把东西交出来,其它的都好说。”张景生平静地说道。

  放下手机的韩江雪闭了闭眼,他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再睁开眼时,他说:“我会去劝他的,但我想确认几件事。”

  “我听听。”

  “他拿了什么?”

  “永安大厦那堵墙里除了一具尸体,应该还有一个印章,”张景生顿了顿,“那是个财政司的公章,不过是伪造的。”

  “所以你们只要印章?”韩江雪又问。

  张景生闻言,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反问:“你就不好奇那个印章是做什么用的吗?”

  韩江雪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不,不好奇。”

  张景生笑起来,他说:“韩江雪,你看,不怪我们要你做话事人。没人比你更适合了。”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新烟,拿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拆开了包装纸。

  韩江雪瞥了一眼,淡金色的纸盒上印着一副山水国画。

  “来一根吧,好烟。”张景生一边说,一边将拆开的烟盒递了过来。

  韩江雪没有拒绝。

  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了嘴里的香烟,腾起的雾气中韩江雪开口,问说:“那如果我拿不到印章呢?”

  这些年下来,韩江雪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万径的人了。即使在外人看来,万径很听他的话,韩江雪却十分清楚,万径会不会听话完全取决于自己愿不愿意听。那人打定主意要去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哪怕是韩江雪制止也没用。

  “韩江雪,你是他父亲,对孩子太溺爱是害了他,”张景生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嘴里说的话却截然不同,“说来,这几年你一直打算把大陆市场做起来,但我听说最近遇到点小麻烦?如果这次的事情能解决,我或许可以想办法帮帮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江雪已经不可能还有别的选择了。

  “我知道了。”他回答道。

  “既然如此,任家谦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我们承诺会保证他的安全。”张景生说完,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熄,起身就要离开。

  他刚刚这番话明面上是让韩江雪优先将香港的事情处理了,同时,似乎也暗含令人揣测的威胁意味。但其实这也好,缅北各方势力盘踞的局面太过复杂,往往牵一发动全身,韩江雪如果想自己解决,少不了要多出很多麻烦的步骤,而对于张景生他们而言,只是捞一个人,就要简单许多。

  “我想提一个条件。就一个。”韩江雪喊住张景生,说道。

  其实以他现在的处境和身份,提条件并不理智,可他没得选,必须要赌这一把。

  “你说来听听。”首先,对方没有拒绝。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希望你们能给万径一个机会。”韩江雪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足够诚恳。

  气氛沉默许久,终于,张景生笑了,他说:“机会我们肯定是给的,哪有人不犯错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