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爱人同志>第六十九章 | 69. 苦昼短

  【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

  二〇〇三年春,沙士病毒爆发,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全球警报。

  救护车的警笛在夜半的城市街道回荡,各间医院的急诊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门开开关关,伴随着走廊上匆忙的脚步声、担架床四个轮子在地砖上滑动的震颤、呼吸机运作的滴滴声,一个又一个病人被送入抢救室。

  一夕之间,生命的进程仿佛被摁下加速键。

  而比病毒蔓延的更快的是恐慌。

  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仍在持续增加,其中不乏各行各业的从业人员,更有医疗人员。

  一个,两个,十个,六十个……然后幼儿园、学校在政府的命令下纷纷停课,休闲娱乐场所也不许继续开门,统统要拉闸歇业。

  整座城市几乎停摆。

  幸好这一年,新义安的白道生意早就步入正轨,即使没了赌档、凤楼、夜总会以及海外走私的各种灰色收入,仍然可以在疫情期间为社团带来相对稳定的收入。虽然这些收入和之前相比,显得微不足道,但有总好过没有。

  Mary流年不利,不幸中招。她先是咳嗽,然后是呼吸困难、头痛发热,接着浑身都开始酸痛。韩江雪打电话给她时,几乎要辨认不出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

  “你冇事啊嘛?唔得就快去医院啦。”他好心劝道。

  “你明知我最憎去医院了。”Mary嘶哑着嗓子回答道。

  然而因感染沙士病毒死亡的人数还在每日增加,如今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唔好死撑,医院该去就去。”

  韩江雪苦口婆心地劝她,可惜Mary态度坚决,大有宁愿死在家里也不要踏入医院半步的决心,到最后韩江雪也拿这位大龄问题儿童没办法,只好采取迂回战术,打感情牌:“那我去给你送药,你在家记得按时吃。”

  “你唔好过来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Mary的声音再次传来,听着更虚弱了,“我们社区爆发性疫情,好多人都病了。”

  “我唔去唔通睇住你咳死?”韩江雪反问,“阿鬼有家室,这些事又不好麻烦其他人,只得我喇。何况我清楚你住边。”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最终Mary败在了韩江雪的道德绑架下,闷闷地开口:“算了,我会去医院的。”

  与此同时,有消息称首富也不幸感染非典,情况十分危急,似乎撑不下去了。

  消息一出,大家纷纷讨论,说病毒面前人人平等,哪怕是身家上亿的富豪也没有办法。

  遑论天灾或人祸,反正世界陷入一片动乱。

  同样是二〇〇三年,四月一日傍晚六点三十四分,张国荣从香港东方文华酒店一跃而下,随后被紧急送往玛丽医院进行救治,然而在经医生检验入院前已不幸死亡,终年四十六岁。

  七日后的四月八日,头七。葬礼在香港殡仪馆举行,而遗体也将在结束后送往歌连臣角火葬场进行火化。

  哥哥生前的各路亲朋好友,家人爱人统统着一袭肃穆的黑衣出席葬礼,全港媒体报社也顾不上疫情,纷纷赶到现场,只为拍下这位风华绝代的巨星化为一捧灰前最后的场面。

  这件事对Mary的打击很大。

  彼时她已去过医院,病情靠着药物治疗和强健体魄有所好转,却因为偶像的离世,精神再度陷入一蹶不振之中,成日将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更是连打电话也不接。

  韩江雪不是张国荣的粉丝,更不追星,不过送殡那日还是看了电视台的转播。他望着电视上一双双哭红的眼睛,还有那浓到似乎要化成实质从屏幕里流出来的悲痛,忽然感到有些恍惚。

  在他印象里,上一次声势这么浩大的明星葬礼,还是九五年邓丽君离世。他意识里总觉得九五年还很近,仿佛才刚过去没多久,仔细一想却已经是八年前了。一些人,一些事,冥冥中被烙上了时代的印记,在消逝的时候也一同带走了一份过去的记忆。

  “人都要死的,有什么大不了,百年之后大家都是一捧灰喇。”霍亦恩看着电视新闻,发表了尖刻点评。

  “你到底是来做乜的?别同我说只是来看电视。”韩江雪对着沙发上的人问道。

  霍亦恩吃完一根蛋卷,拍拍手上的碎屑,终于开口问说:“你知道前段时间许永燊病危的消息吗?”

  韩江雪自然知道,并且对此也毫不意外。其实首富的身体自从九〇年起就不太好了,六年前更是曾在其位于深水湾的豪宅中突发中风,幸好当时发现及时,漏夜送入了跑马地的私立医院救治,最终抢回一条性命。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常住在医院里,极少在公众面前,据说这些年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今年传出他感染非典进了ICU的消息后,大家都觉得他可能撑不过去了,以至于那段时间隔三岔五就有小报说首富已经病逝,只是许家一直没有对外公开。结果两天前,许家终于有了正式回应,向各界和广大媒体辟谣,说首富虽然不行感染非典,但在医院的全力抢救下已然脱离危险,如今需要好好休养,希望各位不要再猜测。

  “怎么,你有八卦能讲给我听?”韩江雪听霍亦恩这么问,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点说法。

  “《三国演义》读过吗?”他一边说,一边又从元朗蛋卷的铁盒里拿了一条蛋卷,“《三国演义》第一百〇四回,诸葛孔明伐魏,于五丈原知自己大限将至,然大业未成,遂点七星灯向天续命,说‘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结果魏延闯入帐中报信,阴差阳错熄灭了本命灯,以至法术失败。最终诸葛孔明因积劳成疾,病逝五丈原。”

  韩江雪沉默片刻,说:“莫非你想说许永燊也这么干了?”他虽然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论者,但如此玄幻的事情若是真的发生了,一时半会也很难相信。何况霍亦恩是医生,这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就更离奇了。

  “那怎么会。我只是想跟你说,当时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医院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三次,到最后院长亲自出来劝,说都这样了,不如活着比死了更痛苦,结果许泽晖坚持要让医院救人,没想到还真救了回来,”霍亦恩耸耸肩,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地问说,“你说许泽晖做乜非要救他呢?生死有命,明明他们也不是父子情深。”

  然后到了六月底,世卫组织将香港从疫区除名,持续半年的疫情终于结束,社会也慢慢开始恢复往日的秩序和生机。

  油麻地的一间茶馆内,一把吊扇正在旋转,搅动着浮满灰尘的昏暗光线。

  李伯用滚水烫了烫茶杯,一边冲茶一边问说:“阿雪,近来如何?”

  “老样子,倒是李伯你,身体无大碍吧?”坐在一旁的韩江雪回答道。

  “还活着就已经偷笑了,”滚烫的开水冲入茶壶里,茶香味一下弥漫开来,在袅袅热气中,只听李伯说,“今日找你来是有些话要转达,这几年社团的洗白计划进行得很好,你出咗好大力,但最近那件事,社团的叔父辈对你的处理方法不是很满意,所以希望我来同你谈谈。”

  即是同样是叔父辈,也分话语权的轻重。李伯十五岁加入新义安,这期间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能安稳走到现在,甚至退得风光得体,自然在叔父辈之间也是最有权威的。所以但凡他们有不敢直接跟韩江雪提的话,首先想的就是让李伯来说。

  至于刚刚提到的“最近那件事”,韩江雪心里也早就有数了,知道说的是他想切割社团在贩毒方面的生意。

  “他们觉得这个决定太冒险,而且牵扯到缅甸那边的毒贩,不好解决。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李伯说着,将一杯沏好的普洱放到了韩江雪手边。

  这话说得倒好听,但韩江雪十分清楚,这些黄土埋到脑袋的老家伙们对着决定不满,纯粹只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靠社团赡养,只有社团挣得够多,他们才能过得更滋润。

  而贩毒的利润有多高,来钱有多快,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同样的,这门生意的风险也比任何其他的非法生意要高。

  走私贩卖毒品不仅要面对缉毒警察的追查,更要提防那些毒贩的算计,比起黑社会,那些人更加没有道德和底线,因此负责管理毒品生意的人不仅头脑要聪明,心性要稳,还需要为人处事足够圆滑。而且,按规矩,做了这行生意的不能参加话事人选举,能找到一个信得过的人选管理这一块的生意是相当艰难的,这也是为什么李伯能在坐馆的位置上一路干到六十多岁才退。

  现在李伯已经退休,手上的地盘和生意都交给了黑骨仁管理,唯独毒品生意这一块是由韩江雪亲手接了过来。

  社团的洗白正在慢慢走上正轨,按照这个趋势,新义安必然不能像以往那样,大量走私毒品,从事非法行当。

  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想要洗白上岸,就不可能总抓着那些通过非法生意得来的利益不肯放,更不可能还是照着之前的黑社会作风行事。何况,金三角的禁毒措施越来越严厉,毒品交易也在打压下逐步减少停滞。

  韩江雪正是想借这个机会,一点点切割社团和毒品的联系。他预料到这会是件困难的事,会有各种阻力出现,但他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妥协。

  在他看来,社团这群老家伙只不过是忘不了往日荣光,还沉浸在做黑社会打打杀杀就能上位,未发觉时代早已改变。又或许他们不是没有发觉,只是恐惧于秩序的更迭以及被时代抛在身后的显示,不敢面对捉摸不透的未来,所以便选择缩在最熟悉的地方,自欺欺人地觉得从前那一套还适用,一如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中那些看着影子生活的人。

  无论是因为什么,韩江雪对于他们的好感都十分有限。

  他低头想了会儿,没有说话。同时开始反思自己这个话事人是不是当得太和善了。要知道从前陈孝平坐龙头位时,无论要说什么做什么,是半句话都不敢说。

  韩江雪掀起杯盖,拨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良久,反问道:“李伯,你只是来传话的,还是也有想法呢?”

  只见李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半晌,回答说:“你知道,我什么看法一直没变过。而且我年纪大了,不似年轻时那么够胆量,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剩下的这十几年,至于那些名啊利啊的,都不重要了。”

  韩江雪闻言,笑着盖上了茶盏的盖子:“那麻烦你转告他们,要面还是要命,他们自己挑。”说罢,他起身就要离开。

  “阿雪,”行至门口时,李伯的声音再次传来,将他喊住,“我知你是想大家好,但你又有多少把握能在这个同时代的赌局中赌赢呢?”

  韩江雪停下脚步。

  他并不十分喜欢别人喊他“阿雪”。这是个很亲昵的叫法,从前这个称呼大都只有陈孝平在用。尽管韩江雪对李伯向来都尊敬,也难免在听到这一声时心生烦躁,不过他将情绪控制得很好,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端倪。

  “固步自封的人只会死得更快。”他平静地回应。

  作者有话说:

  字头:社团/帮派的别称

  跌面:丢面

  阿公:社团的称呼之一,帮阿公做事的意思就是帮社团做事。

  谂:想。点谂,怎么想。

  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