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乜名?】
接连几日,香港都在下雨。
湿气无处不在地弥漫在空气里,废弃码头的旧仓库同样充斥着雨水的腥味与潮湿,还夹杂着木屑和灰尘的味道。
鲜血在地面像蛇一样流淌,同花倒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让更多的鲜血从口鼻中涌出来。他挣扎着抬头,看向蹲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死到临头还不忘嘴硬地说:“韩江雪,你也不过是陈孝平的狗而已。”说完,他又咳出一口血来。
类似的话韩江雪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他扯了扯手套,歪头打量还在嘴硬的男人,笑着问:“噉你不是连我这条狗都不如?”
同花死死瞪着他,呼吸急促而沉重,显然有满腔怒火。
韩江雪拍拍这人的脸,站起身:“乖啦,我要你三更死,阎王都不能留你到五更。仲有乜遗言要讲吗?”这似乎是个暗号,原本站在韩江雪身后的几人闻言,开始慢慢地朝同花走来,逐渐将他围在了中间。
世上又有几个人真的不怕死?无论先前多么嘴硬,到了这一刻,同花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回不可能逃掉了。于是,他那伪装出来的骨气彻底被击碎,恐惧宛如一条裂痕,在他的脸上由细细一条痕迹开始,转瞬间扩大碎裂,直到全盘崩溃。
他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再次挣扎起来,颤抖地扒住了韩江雪的鞋子,哀求道:“二哥,求你……求求你。”
韩江雪低头,无动于衷地看着鲜血在同花的垂死挣扎中蹭得到处都是,也蹭到了他的鞋子和裤腿上。
下一秒,铁制的折叠椅与同花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伴随着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闷响,太阳穴深深凹陷下去,紧接着又是一下重击,眼球从变形碎裂的颅骨内挤出来,伴随着汩汩流出来的血和一点黄白的痕迹,半挂在眼眶里。
鲜血在殴打中溅到下巴上,血珠摇摇欲坠地挂在下颚边缘,让那里产生一股痒痒的感觉。韩江雪将伸手摸了摸下巴。他的手套本来就沾着血,只不过因为是黑色的,所以不明显,这一下非但没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反而还把血抹开了。
“Sorry啊,二哥。”动手的小弟满脸歉意地说着,顺带给了死透的同花一脚,把尸体踹到一旁去了。
“嗱。”一旁的阿鬼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递给韩江雪。
后者接过纸,潦草地擦了擦自己下巴,又点了根烟,接着向在场其余人示意道:“收拾了吧。”
手下得到吩咐,立刻上前,熟练地处理起新鲜出炉的尸体和惨不忍睹的现场。
就在这时,偌大一声碰撞声响从仓库的某个角落忽然传来,原本不是特别响的声音在阵阵回音下变得格外明显。
韩江雪脚下一顿,循声朝仓库的东南角看去。
那儿堆积着许多的铁桶和木材,杂乱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处,看着不像是可以藏人的样子,刚才的声响或许只是老鼠,又或是别的什么流浪动物碰到杂物发出的动静。
但俗话说,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那一个。
他把沾了血的纸巾团成一团丢了,接着径直朝那堆杂物走去。原本正要处理尸体的手下见状,彼此交换了眼神,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警惕地看向同个方向。
韩江雪跨过地上散乱的木板,走到铁桶垒起的一道墙前。移开这些堆积成山的废物实在不太现实,于是他就近踹了一脚身旁的一只铁桶,开口道:“别藏了,自觉点出来。”
警告的声音在厂房里回荡,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我这个人耐心有限,”韩江雪继续道,“不要等我亲自去抓你,否则下场就由不得你选了。”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数三个数,三、二……”
碰撞声再次响起,紧接着一个瘦弱的人影从杂物堆深处出现。那是个少年,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瘦得一看就知营养不良。
终于把人诈出来的韩江雪看着眼前这个家伙,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瘦得跟鬼一样”,接着开口道:“过来。”
少年的身形晃了晃,却没有乖乖听话。
韩江雪又给他了三秒钟,接着“啧”了一声,忍无可忍地对身旁的阿鬼喊道:“阿鬼。”
身旁的人越过他往前走去。
直到这时,少年似乎才终于恢复思考和行动能力,理解了韩江雪刚刚的话。只见他迈开腿,踉跄地翻过倒落的铁桶和杂物,结果在快到韩江雪面前时突然脚下一软,像是被什么绊得似地身形一晃,跪倒在木材堆上。
木头有些是带钉子的,尖尖的铁钉早已生锈,小孩跪下去的瞬间韩江雪的心也忍不住跟着跳了一下,眼看对方的膝盖在木头上擦出了血,但似乎没被钉子刺到,他皱起的眉头这才不知觉地松开一些。
韩江雪蹲下身,掐着小孩的下巴强迫对方抬起头。那张脸污糟邋遢,不过凑这么近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这孩子的五官轮廓意外地长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漂亮。
“躲在这里做乜?”他吐出一口烟气,问道。
其实看这小孩的模样也知道,他应该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并且绝不可能同黑社会扯上任何关系,躲在仓库里大概率是为了躲避外头的雨。
小孩眼神摇晃了一下,呼吸也明显顿了一秒,似乎是不喜欢烟味,偏偏他又无处可逃。短暂的沉默后,只听他像是鼓起勇气般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躲雨。”短短两个字,听上去有气无力的。
这个回答完全如韩江雪所料,可他却在这时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想看看眼前这个强装冷静的小朋友被吓哭是个什么光景。于是他意味深长地说:“哦——是吗?你如何证明呢?”
气氛骤然陷入死寂。
韩江雪顺便掐了掐手里这张没几两肉的脸,继续威胁道:“唔讲嘢,我就只能将你也一同丢入大海喂鲨鱼了喔?嗯?”他一边说一边摆弄着小孩的脸,掐着对方尖瘦的下巴,试图把小孩的头扭过去,让他看看一旁的尸体。
小孩儿拧不过他,但把眼睛闭上了。
韩江雪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一旁的阿鬼实在看不下去,转头无声地指挥其他人继续干活。
就在韩江雪想着还要怎么再吓吓这个小家伙时,对方出乎他意料地主动开口,说:“前几日同花也来过在这里,我听见他和谁讲,和胜和要同14K联手,做掉新义安。”
他这么说的目的显然是想通过这个情报换韩江雪放自己一马。
然而韩江雪挑挑眉毛,手状似亲昵地在对方的脸上蹭了蹭,问:“你又知道我是新义安的?”他脸上又没写着“新义安”三个字,这个看起来应该同黑社会毫无关系的小孩到底是出于什么判断才敢这么赌呢?
“刚刚我听到同花叫你二哥。”小朋友说完这句,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
在香港黑社会,被叫二哥的人目前有且只有一个。想来这个小孩在街上流浪,多少也听过一些与黑社会有关的传言。
“细路,乱讲大话也会被丢去喂鲨鱼的。”阿鬼闻言,也加入了这场极度不平等的拷问和威胁。
“我没有。”小朋友胆子还挺大的,竟然敢回嘴。
“同花和谁讲的?”韩江雪问道。
小孩不吭声了。
良久的沉默后,韩江雪站起身,说:“得了,先起来吧。”
可小朋友半天都没动静。韩江雪想到这家伙跪下去时“扑通”那一声,便伸出手,打算拉一把。结果没想到,对方并没有领情,而是自己颤颤巍巍地扶着地面站起来了。
韩江雪见状,倒也不觉得尴尬,把手收回来转手往外走。
阿鬼跟了上来,压着声音问:“你打算怎么办?”他指的显然是刚刚听到的“和胜和要同14K合谋”的消息。
韩江雪刚要答“不怎么办”,到嘴边的话就被身后的一声叫喊打断了。
“二哥。”
他回过头。
孤零零站在杂物堆前的小孩正望着他,见他回头了,哽咽两秒,接着开口问说:“二哥,我可以……跟你走吗?”
全场因这一个问题再次陷入死寂。忙着处理的手下们虽然动作不停,但都偷偷抬头往这边看了眼。
韩江雪望着不远处那个瘦小的身影,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无比熟悉的神色——那些在赌场里输得身无分文,只剩一条命的赌客眼里,时常会出现这种孤注一掷的眼神,仿佛他们赌的不是输赢,而是生死。
“你过来。过来我就带你走。”良久,韩江雪朝他招招手,终于给出了回应。
这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条件。甚至于,都不能被叫做是条件,更像个陷阱。因为此时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十米。这十米是空地,除了些许灰尘和木屑,没有任何障碍,轻而易举就能跨越。
聪明人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小朋友显然懂得这个道理,他听见韩江雪的话后反而犹豫了。
韩江雪也不催,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直到小朋友终于迈出第一步。
他看着一点点走到自己身边的人,问:“细路,你叫乜名?”
“万径。”
作者有话说:
仲:还
乜:什么
噉:那
嗱:喏,语气助词。
细路:小孩儿
讲大话:说谎
小弟:有礼貌,但只能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