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个花名。杨乃宁想。在这里工作的普通人类会给自己取各种各样的代号,生怕累及家人。但是哨向群体除外,因为他们的档案里很早就对家庭背景做了相当程度的遮掩。

  杨乃宁强迫自己不要笑得太难看,她精于此道,而她的确从新文员的眼神里看出,她对杨乃宁的笑容很受用。

  “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比较友善的……哨兵?”

  朱丽叶话说得很慢,让杨乃宁觉得,她好像专门背过一个以杨乃宁命名的文件。

  “你怎么知道我是哨兵?”杨乃宁反问。

  “这我怎么知道呢?”

  朱丽叶扶扶眼镜,杨乃宁忽然觉得朱丽叶的样貌没那么死板了。她很想摘下朱丽叶的眼镜,她觉得眼镜背后的朱丽叶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你是哨兵,那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呢?”

  猝不及防的问题,杨乃宁眨眨眼,很快答案就脱口而出:“我喜欢向导。”

  “女生向导,还是男生向导呢?”朱丽叶很执着。

  杨乃宁忍不住笑了:“女生向导。”

  “啊,所以说,是女孩子对你更有吸引力,对吗?”

  很寻常的话,但是从朱丽叶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话里有话。杨乃宁感觉自己摸到了一根线,是一个开关,接下来的话题走向捏在她的手里。

  “女生向导,”杨乃宁说,“少一个条件都不行。”

  “哈哈,”朱丽叶笑起来,“你别误会哦,普通人对哨兵和向导总是有好奇心的。”

  杨乃宁想,你想让我误会些什么呢?

  “我结婚了,和一个男人,”朱丽叶轻轻说,“不过呢,我也能接受女生。”

  杨乃宁的眉头皱起来。拜托,她才对朱丽叶有一点点同事间会有的礼貌好感,非要这么快就被击碎吗?

  “我觉得,女孩子间,都是日久生情的。”朱丽叶说。

  “不是。”杨乃宁语气决绝。

  “不是,世界上,男生和女生间,男生和男生间,普通人类和普通人类,哨向群体之间,感情没有任何分别。”杨乃宁说。

  “是吗?”朱丽叶问。

  杨乃宁看着朱丽叶,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

  “是。”杨乃宁比上一次回答得更坚定了些。

  如果日久能生情,她又何必这样痛苦?

  臭流氓

  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者生活中的重压逐渐胜过这种爱而不得情感的摧残,杨乃宁逐渐有了释然感。她对于释然的理解就是,她可以情绪平稳地和人讲述这件事。

  凡是走入过心灵上的死境便会懂得,能笑着和人谈及自身是如何不易。杨乃宁能从眼泪的减少感觉到精神上的丰盈,她在慢慢走出来。接着,她的回忆范围扩大,不再只是沙丽,也不再只是一场或许给她人生造成重击的军事联赛,她意识到她的人生或许在很早以前就走错了,她唯一的不幸就是从未拥有过一个精神灯塔,然而世界上没有过精神灯塔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个人都过成了她这样。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朱丽叶调侃,“听着像是有情况哦。”

  杨乃宁看着朱丽叶,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和以前不一样的事。也许是因为今天说话时没有想哭的感觉,也许是,她见过朱丽叶的名字太多次,已经很熟悉。

  杨乃宁笑着:“我在努力清空了。”

  和朱丽叶的交谈是个好的开始,连带着,杨乃宁不自觉认为,朱丽叶是个值得结交的新朋友,一本新笔记充满励志言论的第一页。

  不过以联盟总部的眼光来看,杨乃宁和朱丽叶的友谊过于危险。杨乃宁结交的人太多了,而密码学者总给人拘谨、内向,有时又过分真诚的缺陷。曾明找杨乃宁谈了一次话,大意是,让杨乃宁和朱丽叶保持距离。

  句句都客气,句句都是针对,杨乃宁的旧事又被提出来批判了一顿。杨乃宁站起来,她几乎要站不稳了。曾明说:“我可以给你半天休假。”

  “我不要,”杨乃宁咬着牙,她不哭,她看着曾明,“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曾明示意她说下去。长袖善舞的杨乃宁,说下她人生堪称最不圆滑的一句话。她说:“您如果认为我永远是个罪人,是个背信弃义、不值得托付的叛徒,请您把我开除或者枪毙。”

  曾明一愣,随后,他脸上和蔼的笑比他吐出的话还要嘲讽。

  “你敢接受死亡吗?”

  敢吗?无数个失意的日日夜夜,理想破灭难道不比死了还难受吗?

  可是,她为什么不敢回答——

  “死亡是沉重的事,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就不要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曾明说,无论以何种理由自愿赴死,死亡面前没有真正的懦夫。所有懦弱的人都会被死亡弹开。

  回过神来,杨乃宁连沙丽都看过了。她咬着牙,忽然觉得自己真蠢——

  她居然在这时候期望寻求一个人的爱,怎么可能得到?凭什么?她把爱看得太重却把别人的爱看得太轻贱了,似乎是这样的,否则不足以解释她为何会在这时候向沙丽摇尾乞怜。不该啊,属实不该。

  沙漠里的风很干燥,这样的风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异常严峻,令遭受的人不得有丝毫放松。杨乃宁咬牙站在那儿,几乎是自残般一遍遍受着,而她的内心却清楚,这同她过去那自哀自怜的感伤截然不同。

  吹吧,吹吧,吹吧。

  同那远去的、几乎不可追的“理想”……她忽然意识到过去,她也曾萌生出一种理想主义,只是那时她太过幼稚、太过愚蠢,才无法察觉,以至于迷路了这么些年。涌上心头的不再是悲哀,反而是极其强大的气力,她无法平静,因这是狂喜。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

  一只小猫头鹰从她的头顶掠过,怪异的、不该属于沙漠的生物。杨乃宁惊异地回头看,沙丽已下楼了,她裹着毯子,神情复杂地看着杨乃宁:

  “盛毓潼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