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篝火不知被人又加进了什么, 火柱腾一声窜起,熊熊燃了老高,火光映照在王帐的篷布上摇曳舞动, 激起草原儿郎们一阵欢呼。

  帐内一团和气, 觥筹交错,族长们大口吃肉喝酒, 用北地的语言交谈着, 好不自在。独有一角坐着的几个南人安安静静,领头的一男一女位置相邻, 女人容貌极美,腰杆笔直, 被有意忽视也不在意,神情闲适自若。旁边的锦衣老翁却垂头躬身,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不敢动筷。

  呼兰特心中狐疑,这南朝使节先前与他相处,言行举止也算是不卑不亢, 现在怎这幅小心谨慎的样子?

  他笑听着外间的热闹,目光移过去,眯眼出声道:“早就听说淮南王的使节去了纳蒙族做客, 巴绰尔,这位使者在你那儿待了也有一个多月了吧?”

  萨吉娜可汗笑着接话:“先前我也听巴绰尔兄弟说过, 早知道使者是这样风姿出众的美人, 我便该去拜访见见的。”

  萧佑銮对这位女可汗点了点头。

  呼兰特的问话被岔开也不恼, 笑笑不说话, 身旁自有附庸替他径直道:“若是淮南王使者想觍着脸劝草原退兵, 趁早还是免开尊口, 你们南人的朝廷已经求过了, 不好使!早知今日,当初对我们草原犯下累累血债的时候怎不想想后果!”

  帐中有意营造的祥和气氛被打破,急性子的族长们也在附和,愤愤地怒视着这几张南人面孔。

  舌战吵闹最是叫人头疼,女人叹了一口气。任由帐中众人叱责骂了一通,等泄愤指责声弱了她才开口。

  “我不否认。

  边军糜烂,中原朝廷管辖不力,贵族世家醉生梦死,百十年间,中土加之草原的痛苦不计其数,你们的敌视仇恨未可厚非……

  但我中土百姓军民也深受其害,世家与朝堂豪门勾连,扭曲的欲望催生出黑暗,欲望无尽,你们受难,我朝无辜百姓就不遭灾吗?”

  她看着叫嚣怒骂得最狠的一位长者道:“有南人拐了您孙儿,此番南下,你族人杀我中土百姓不下千人,你不恨作恶之人,反倒把气撒在无辜百姓身上,是何道理?”

  老者啐了一口,骂道:“那是你们活该!南人狠辣歹毒,没有好人!”

  女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若论好坏,难道还分种族不成?我中原有恶人,你草原就没有丧尽天良的暴徒?你们今天以复仇的名义肆虐南侵害我百姓。来日,我淮南是不是也能为你杀我无辜百姓而兴兵草原?”

  “再者,想复仇,恐怕矛头还要调转过去,问问你们的草原共主,石察兰族藏了一只怎样的毒獠畜牲。”

  他呼吸一滞,见呼兰特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老者旋即掀桌站起,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少在这儿挑拨离间,儿郎们与我把这个女人押出去!别扰了大家兴致……”。

  “原来你知道。”

  女人眼神冷下来,手从腰间抬起,寒光一闪,左手反手握匕一挥,抵于右肩,血从刃尖划落滴下,匕首随即恢复银亮,不沾一丝鲜血。

  收刃入鞘。

  “你知道吗,淮南查到你孙儿的下落了,他在南朝旧都一家大户里,为了救出人来,我淮南赔了八条人命。”

  好利的短匕!

  老者捂着喉咙倒地,口中发出嘶嘶的气音,听她此言似是不可置信,浑浊的双眼含泪而逝。

  满座皆惊,桌案翻倒,食物酒水洒了一地。王帐不可携刀剑,众人抽出长鞭戒备,有精壮的汉子沉下脸,手一用力就卸下桌腿握在手里充作武器。巴绰尔心里暗骂,对身后的族人使了个眼色。

  门口戒备的护卫见有人持刃赴宴,连忙转身掀帐出去叫人。

  呼兰特端坐不动,抬手,帐中众人向女人逼近。

  “我敬重你们淮南王,草原与淮南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身为使者,却无缘无故动手杀人,这件事我会叫人去丰州讨个说法。你束手就擒,还能少受点苦。”

  巴绰尔疯狂使眼色,示意她先示弱顺从,不要顽抗,眼睛都快眨抽筋了,却见这便宜女婿对他点点头,镇定自若地看向共主。

  “是要有个说法,不过,您只怕要先给伊坦人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菲勒抬手猛地拍向图腾神柱,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神柱顶端咔嚓一声响,狼首抬起,狼神双目噌的一声冒出两道火光,帐外看到的北地人顿时惊呼起来。

  近万人在平原上乱喊乱叫,朝着王帐的方向跪地膜拜起来。

  山呼海啸般的呼声掩住了帐中动静,柱身上的浮雕崩碎,菲勒身后五六个伊坦人立马伸手从铜柱中抽出刀剑,几下砍死呼兰特身边未设防的护卫,刀架在共主脖子上划出血线,把他按倒压到案前。

  “都退开!”

  草原大小领主面面相觑,继而面露凶光,巴绰尔大急,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这个傻女婿!草原人桀骜不驯,只认自己部落的族长领袖,你叫人抓了共主又怎样?没见到呼兰特面不改色吗?你这样反逼得其他可汗站到他那边了!

  帐门于此时掀开,走入一队石察兰族的精壮汉子,他们身上裹着厚皮草,风领往上拉遮住半张脸,个个腰间挎刀,皆是身形魁梧的高大武士。。

  呼兰特见警戒的护卫叫来武士,大喜道:“伊坦族投靠了南人,不用管我!叫扎固派人去围了淮南使者营地,儿郎们,与我把那个女人拿下!”

  只见这群武士听令立时分了两队,大队的武士从门口往两边分流,汇成一个大圈将帐中众人围了起来。

  剩余的一小队气势汹汹拔刀,把人拨开向淮南使者冲了过去。临近那女人身边后却并没有拿人,反而转身背对围住那个女人,摆出一副警惕保护的模样,刀尖对外。

  众人疑惑不解间,塔勒扶着一个跛脚汉子进来,这人一只眼睛好似受了伤缠着细布,脸上青紫肿胀,面上裹满了黄黄绿绿的草药。

  他俩身后还跟了几个俊朗的青年,脸上表情古怪阴沉又亢奋。大小族长们认出来,那是扎固有出息的几个义子,草原上有名有姓的好汉子。

  帐外拜狼神的声音太大,有人试探着大声问:“蒙纳尔?是蒙纳尔吗?你怎么伤成这样?”

  跛脚青年只是不理,他右手拎着一个黑色包裹,似是身上也有伤,疼痛难忍。这短短几步间,咬牙跳着行走,额头渗出大量冷汗。

  即便如此,他撑着兄弟,脸上还是带着激动与兴奋的表情,行到呼兰特面前,古怪地笑出一口白牙。

  “可汗,义父在这儿呢!”

  手一松,黑色包裹落地。从中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

  人群骚动惊呼,呼兰特侧脸被按贴在木案上,瞳孔紧缩。地上那颗人头面容狰狞痛苦、死不瞑目,脸上肌肉扭曲,血肉模糊,双眼通红鼓涨,目眦尽裂,眼周围了一滩干涸的黑血。

  蒙纳尔似是撑不住了,身体软倒,塔勒眼疾手快扶着他坐到呼兰特被按倒的几案上,扎固的头颅被塔勒捡起,抵在共主的眼前。

  “认出来了吗,是你亲弟弟吧?哈,您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是您护着这匹豺狼,护了近三十年呢……”

  蒙纳尔喘了一口气,手搭在呼兰特脖子上的刀背压了压,共主闷哼一声,刀刃上又滑下一丝血。

  “义父总说他最疼我,我这次也疼他,求几个哥哥昨晚别弄死他,今天让我与义父一起待了一整天,刚刚狼神抬头的时候才叫他断气,只可惜现在天冷,不然可汗见到我义父,还能感受一下亲弟弟头上的热气。”

  他含着笑,残败的身躯透着古怪的生机,抬起没受伤的一只眼看向另一边,目中噙泪,眼神透亮。

  “谢谢您,只是蒙纳尔现在实在没力气,等我好了,再给王爷磕头……”

  塔勒领头,一群北地汉子走上前跪下,右手握拳锤上胸口,给女人磕了三个闷响的头。

  这是草原最高等的礼节,帐中有明白的人已是避开目光,大多人却不明所以,惊疑不定。

  图伦可汗扭头看着巴绰尔,疑惑道:“什么王爷?”他这么一问,巴绰尔被众人目光刺的背心一紧,支支吾吾的。

  萨吉娜可汗扯了扯丈夫的胳膊,叹道:“想必是南人的淮南王爷,竟敢隐瞒身份潜到这儿来,果然人如其名,真是了不起。”

  她随即又问:“淮南王现在控制了王帐,是想叫我草原退兵?您既然亲自来了,想必也不愿兴师动众,擅动刀兵,可不管是和谈还是交易,未免也太……何必要闹到这一步。”

  “我草原十万人在这!还怕她一个女人吗?把她拿下,大周最富庶的一半土地就都到我们手里了!”

  呼兰特脸压在案几上挣扎大吼,蒙纳尔抽出一把刀,刀尖粗鲁地塞进他嘴里压在他舌上,口中刺痛,刀上淌血,呼兰特顿时不敢动了。

  萧佑銮顶着周遭敌视的目光,拍拍身前武士。他们扯下遮脸的巾布,让开路,竟然大半都是魁梧的南人面孔。

  女人走到图腾神柱旁,“我本也不想把场面闹得这样难看,可非如此,共主不会给我开口的机会,也没人愿意静下心来听孤言说,就像以往的伊坦族一样,求助无门。”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对呼兰特身后的持刀青年点点头。

  “菲勒,七位可汗如今都在这里,现在大家有心思听你讲了。”

  这位年轻的族长把架在呼兰特脖子上的刀交到族人手上,左手握拳捶胸对她行礼,转身面露厌恶,一脚踢开了扎固的头颅。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也想多写一点但是不行啊明天周五还要爬起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