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长夜烟火>第22章 草莓

  “现在有几个疑点我想不通。”

  林暮山倚在浴室门边,看着在水池里冲洗着草莓的钟潭。

  刚才两人吃完饭回到酒店楼下,钟潭看到路边有当地农民挑着筐卖自家种的草莓,刚采摘下来的果实红彤彤的,看着特别诱人,就立刻买了两盒。

  “什么?”

  哗啦啦的水声里,钟潭专注于手中的草莓,没听清林暮山在说什么。

  林暮山看着钟潭将一颗颗鲜红的果实放在流水下细细冲洗,手指间的动作灵巧而轻柔,不知怎么就觉得,这草莓看起来……似乎挺好吃。

  钟潭走出浴室,将洗好的草莓放在小桌上,招呼道:“来吃,边吃边聊。”

  两人在窗边坐下。

  窗外一阵闷雷滚过,暴雨还在酝酿。空气里有沉甸甸的水汽,偶尔有一丝风,裹着雨前闷热潮湿的气息,从窗口钻进来。

  “你刚才想说什么?”钟潭拿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

  “我一直在想,那个王婶说起何莉,对她家里的事那么了解。这个村子又这么封闭,有点什么事肯定全村都知道。可是我们第一次在村口时,那几个人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个人,这种前后态度的矛盾很可疑。他们是想回避什么?”

  “这也可以解释为,他们村子里的事不想被外人过多了解。”

  “如果是这样,那个王婶跟我们说的细节也太多了吧,很多都是没必要的。”

  “没错,这点我也觉得疑惑。按理说,她说何莉三四年没回来了,如果是真的,何莉这几年根本不可能和村子里有什么联系,她又怎么会知道何莉在城里睡了多少男人,还有了孩子?”

  钟潭接着说,“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如果王婶说的是真的,何莉连母亲去世都没回来,父亲卧病在床也不管,那她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买两张回乡的车票?这两种行为和动机是矛盾的,根本说不通。”

  林暮山思索着钟潭的话,尝试代入本人去理解这种矛盾的行为:“也许,她在嘉云刚实施了绑架勒索,在心情紧张的情况下,想回到让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

  钟潭沉吟片刻,摇摇头,“并不是所有家乡都能让人感到安全。这里的人对她的态度是鄙夷的,甚至厌弃,目前看来这里也根本没有她在意的人和事。没有她熟悉的环境,又怎么会让她有安全感?你在情绪紧张的状态下,会想回到一个周围人都排斥你的地方,仅仅因为那是你户籍所在地?”

  每当钟潭陷入对案情的分析,语气总会不自觉地变得强势果决。他说完这番话,才突然意识到对面听着自己说话的人是林暮山,并不是他刑侦队的警员们。于是语气立刻柔和了许多,耐心解释道:

  “当然,我说的这种推理,只是建立在今天王婶的话均为事实的情况下。有可能何莉是真的想回来的,只是原因我们还没能找到。”

  林暮山注意的钟潭语气的突变,笑了笑,“所以,你对王婶的话有怀疑?”

  “嗯……先说说你吧,当时我跟她说话,你在里屋有什么发现吗?”

  “那里面,说是卧室,其实就是个杂物间。堆放着各种废弃的家具,不过看上去都很久没人碰过了,结满了蜘蛛网。连地板上都是厚厚一层灰,没有脚印,看起来至少一两年没人进来过。我大致翻了翻,没发现其他可疑的点。”

  钟潭点头,“我在厨房也是一样的感受。所以,你没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客厅里那张床很突兀吗?和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件屋子根本就荒废了好几年,没有人在此生活。那张床和床上的人都像是突然闯入的。”

  “你怀疑那不是何莉她父亲?”

  “这个还不好说。不过,如果真的有个人长期睡在一间屋子里,哪怕他没有行动能力,每天只能躺着,也会留下吃喝拉撒的基本生活痕迹。如果像他们说的,还有个人时常来照顾他,那就应该有更多痕迹才对。可那间房子里,我们看到所有的物件都很破旧,积满灰尘,唯独床上却很整齐。屋子里明明有桌椅,床边却是空的。照顾这样的卧床病人,日常擦洗、喂饭什么的,总需要把椅子吧。”

  钟潭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也可以勉强解释为,这样的病人生活痕迹极少,照顾他的人,可以在自己家做好了饭送过去,坐在床上喂他吃——如果以上这些还勉强说得过去,我总觉得,还有某个明显不对劲的地方,不过我现在一下子还没想出来。”

  林暮山点头,“即使抛开这些疑点,从人性角度分析也很难解释。如果王婶那么厌弃何莉,又怎么会对她父亲这么上心?这样长期卧床的病人,连子女都难以几年如一日的照料。他们两家关系有这么好吗?”

  钟潭摩挲着下巴,又陷入沉思,“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这些是他们有意呈现的假象——”

  林暮山顺着他的思路推理:“拼命把何莉往外推,想给我们一种何莉与村子无关的感觉,连家里人都是邻居在照料。”

  “何莉与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们赶紧走吧——是想让我们尽快离开这里?”钟潭好像突然抓住了什么,看着林暮山。

  “那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见那个卧床的老人?何莉在嘉云的资料都没提过自己的家人吧。”

  “可是这一点他们不会知道!”钟潭果断地说,“站在他们的角度,以为我们就是来看何莉家人的,所以要让我们至少看见人,但人已经那样的状态,我们也不能多和他交流什么。然后他们极力撇清何莉和村子的关系,这样我们人也看了,也就可以尽快离开了。”

  林暮山点头,“这说得通。这样的话,你觉得那个人还是何莉的父亲吗?”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总之他们想告诉我们何莉与村子没什么关系,想让我们赶紧走,这是很明显的。”

  钟潭拿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换了个思路,“还有,后来我们见到小孩子的那个房子,你还记得吗?”

  “嗯,我正想问你,有什么发现?”

  “那家孩子很多,至少我们看见的就七八个,可是这些孩子年龄段过于集中,最小的一岁左右,最大的也五六岁,这是怎么生的?”

  “我在院子里也注意到,晾衣绳上全是婴幼儿的衣服。还有,刚才我们在村子里转,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这里不止一家是这样的情况,好几家的院子里都全是婴幼儿的衣物。“

  钟潭眯起眼思索,“也许,孕妇很多?每家不止一个?“

  “但是,为什么小朋友年龄段这么集中,全是六岁以下,几乎看不到一点学龄儿童的痕迹。”

  “对!你说到重点了,就是没有学龄儿童!”钟潭忽然灵光一闪,仿佛在虚空中抓住了线索,“不仅没有学龄儿童,还没有育龄妇女!我们在村子里走了这么久,看到的要么是五六岁以下的小朋友,要么是五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其他人呢?特别是、育龄女性呢?这么多孩子,都哪来的,不用哺乳吗?不用照料吗?”

  “而且,这么多孩子长大了之后去哪了?总不可能一到了六岁、就全跟着父母进城了吧?如果都跟着父母进城了,那这些婴儿又是哪来的……”

  钟潭思索着。

  “对了,你在那个房子里有看到地下室吗?”林暮山突然问道。

  “地下室?”

  “我在他家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这栋楼背后靠近地面有一排气窗,我猜想那应该是地下室的窗。但有点奇怪,通常在这种海拔比较低的地区建别墅,很少会修地下室。另外我在村子里注意到,有很多栋都有这样的气窗。”

  “有!”钟潭想起来在房子里看到的那个向下的楼梯,以及隐隐约约听到的动静。

  钟潭沉吟片刻,“这个村子疑点重重。明天我们还得再想办法进去看看。”

  窗外一阵雷声滚滚,远处似乎已经有雨点砸落下来的声音。乡间的风穿过山林,越过田野,带着硬朗的泥土气息,从窗口灌进来。

  钟潭站起身,透过窗子向外看去,镇上的夜晚灯火稀疏,没有一个行人。远处是望不到边的模糊的油菜花田,天空像一块黑沉沉的幕布,低悬在田野上。

  钟潭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很少有机会感受这样淳朴的乡土气息,他在窗口静静看了一会儿。

  “在想什么?”

  林暮山走过来,把草莓盒放在两人之间的窗台上,拿起一颗捏在手里。

  “这个案子查到现在,看似线索很多,好几次我都觉得我们在不断接近真相了,但每次走到头都会转个弯,发现路还长着。就像现在,总觉得北屏乡一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但是也许……”

  林暮山笑笑,“柳暗花明总是跟在山重水复之后。而且我想,这对你来说,肯定不是遇到过的最复杂的情况,是吧钟队?”

  听出了语调里明显的慰藉,钟潭扭过头,却看到林暮山正眺望着远处的田野,手指间捏着一颗草莓,送到唇边咬了一口,鲜红的汁水沾上碎玉般光洁的牙齿,又从薄薄的唇缝间溢出。

  豆大的雨点在窗边砸落下来,在窗台上溅起细密的小水珠,轻盈地落在钟潭手臂上。

  细细碎碎的清凉感,驱散了持续一整个下午的低气压和连日来案情的焦灼,混合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和一些若有若无的混乱思绪,打在钟潭的心上,连心跳似乎也跟着一起重了起来。

  林暮山见没听到回声,便转头看过来。他修长的手指还捏着剩下的半颗草莓,微启的唇角上残留着一点粉红色的痕迹。他看着钟潭投向自己的有点异样的眼神,几乎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又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唇角。

  钟潭只觉有点口干舌燥。

  “钟队?”

  “咳、那个。”钟潭试图强行拉回思绪,却发现无效。已经彻底忘了刚才想到哪里,也忘了林暮山的问题是什么,只好作罢。

  想了想又有点不甘心,于是看着林暮山,故作严肃道“我说那个,你跟我平级,现在也不是工作场合,能不能别这么生分,就不能直接叫名字么?”

  “钟潭?”林暮山笑笑地看着他。

  没想到对方一秒都没犹豫,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轻吐出自己的名字,尾调还带着一点懒懒的上扬。好听的声音混合着窗外越来越激烈的雨点撞在胸口,钟潭感觉心里像被猫爪挠了一般,连呼吸也乱了节奏。

  钟潭移开了视线。

  “我去洗澡了,你慢慢吃吧。”干涩地丢下这句话,钟潭逃去了浴室。

  林暮山看着钟潭的背影,眼里有意味不明的笑意一闪而过。又转过身,看向窗外的倾盆大雨。

  唰——

  一道闪电划亮半个天空,远处的山脉被勾勒出犀利的剪影。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雨点更急了,天地间被密线般的雨水连成一片,看不出边界。

  酒店楼下的街角处,一辆黑色奥迪打着双跳停在路边。

  大雨如瓢泼般倾倒在车窗上,雨刷打到了最大,玻璃上依然一片模糊。

  车后座的一个男子阴沉着脸,听着手机里不断传来的声音。

  “怎么样,温哥?还坚持要跟黑鹰合作?”

  “你的老朋友已经盯上他们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没猜错的话,你现在人在北屏乡?你知道今天谁去过了吗?”

  “你什么意思?”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跟踪我?”

  “哈哈哈,我还需要跟踪你?你忘了我老大是干什么的?”

  “我不仅知道你在那,还知道,你老朋友今晚也没走。”

  “怎么?还不想考虑跟我们合作?都说了,整个嘉云,你找不到比我们更安全的渠道了……”

  “你别忘了,”男子冷冷打断,“半年前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次是意外。后来的收场你还不满意吗?而且,我们为了表示诚意,已经在价格方面做了让步了。至于其他,不用你操心,我们老大都安排好了。如果有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再……”

  没等对方说完,男子就按掉了电话。

  “温哥,我们还进去吗?现在雨太大了。”驾驶座上的人看着后视镜,恭敬地问道。

  男子阴沉的视线投向窗外模糊的雨夜,缓缓道:“再等等。”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刚拨出去,那头立刻就接听了。

  “喂。帮我解决一个人。”

  钟潭洗了一个时间略有点长的澡,出来的时候窗外的暴雨已经停了。

  林暮山却还静静立在窗边,看着窗外浓黑的夜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还不……”

  “钟潭。”林暮山回头打断他,眼神透着冷峻的犀利,“我们恐怕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得再进一次北屏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