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初并未做过手术,但止血方面跟着傅均学了不少。

  他手微微颤抖,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得精准。

  值得庆幸的是,子弹并未深入。

  需要打一针镇定才行。

  留下来的医疗用品有限,这似乎对他来说是个挑战。

  “止血带呢?”

  沈之初寻了一圈,未见自己想要东西的踪影。

  “没有,剩下的已经,已经被撤离队伍拿走了。”

  连绷带纱布的数量都十分有限。

  说好他们留下,却把那么基础的物资拿得一个都不剩,这跟抛弃有什么区别?

  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指望会赢。

  “……”沈之初沉了口气,他皱起秀眉,他将长发扎高,再次用消毒水将手清洁了一遍。

  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处理。

  在后方战场的不远处,沈之初曾见过,那有一种名为七巧草的药草。

  这正是海里比安特产的药草,在和陆言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知道。

  要找到它们并不是难事。

  其余几位留下来的年轻人用纱带揉成一团,按压在伤者腹部。

  沈之初清洗药草后直接放在嘴里嚼碎,因为身边并没有什么工具能将它碾碎。

  “你这是在干什么?!”

  “天啊,如果就这样将这坨东西放上去,不脏吗?会不会引起感染?”

  戴眼镜的男生挡住伤口。

  七巧草的用法为外曾祖父记载,少人知道,他们这样也能理解。

  沈之初嘴里只剩嚼完药草后的苦涩,他紧皱着眉,不由分说拍开青年的手,快速将药草铺在上面。

  “相信我。”

  他不善于解释,只能望向他们,眼神闪过一瞬的光。

  “……”

  前方送来的人竟然目前为止只有这一位中弹的,但战势了然不会平息。

  他额头渗出薄汗,望了一眼前线。

  “我来接上!”

  男人推开上一位冲锋枪手的尸体,立即应变。

  陆言喉咙里呛了泥沙,他趴在沙包后,用枪瞄准了敌方冲锋手的脑袋。

  砰——

  一个人倒下,又换上另一个人,无穷无尽般。

  身边多的不再是伤者,而是尸体,七横八竖,以不同的姿势倒下,甚至有人还在保持握枪的姿势。

  弹药,体力,兵力,在不断的消耗下,慢慢走向衰竭。

  最后,弹药将尽,场上只剩下十几个队友,背靠在沙袋后。

  天色愈暗,层层硝烟将云掩埋。

  敌方似乎也没想到对方区区几个队能坚持那么久,见对方消停了攻势,便急着劝降。

  “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我们后续支援已经到达,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没等他们说完。

  一向高冷的陆言忽然脸上有了一抹人色,挑了挑眉,轻笑一声。

  他把手伸过头,正好超过沙袋。

  “拿望远镜来,我看看是什么意思,这场竟然能打败陆言,立了大功了,”敌方军官叼了跟大烟,他此时也是伤痕累累,“就算投降,我也他妈的不会放过陆言。”

  望远镜的视角拉大,一根中指明晃晃地出现在画面里。

  “妈的!”

  军官狠狠把烟吐在地上。

  陆言收回手,这就是他的态度。

  每当在战场上陷入劣势,他总会变得暴躁。

  不仅他不能低头,他的祖国更不可能低头。

  场上还能喘口气的都稀稀拉拉地笑起来。

  他们不可能投降。

  这是国土,一寸也不能相让的底线。

  入伍前,便有格言:人在国在,人死,也要用尸体绊倒进城的敌人。

  略带幽默的一句话,但背后的内涵却是强大的。

  “辛苦你们了。”

  陆言的话难得比平时有了温度,他轻轻阖上眼。

  “不辛苦,这里还有海呢,我的魂儿留在这里,值啦!”

  这句话引起一片笑声。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人死归故乡嘛。”

  最后说话人是一位三十几的男人,正是小男孩和姐姐的父亲。

  陆言淡淡瞟了过去,微不可查地染上一丝不忍。

  他不知该怎么回话,只能仰天。

  小男孩眼眸闪着光说话的样子,还留在他的脑中。

  “我爸爸,在那里,当兵。”

  “他很厉害!我长大后也想去当兵,很酷!”

  亮堂堂的眼神中是未见过残酷的纯真,意气风发地谈论父亲,谈论梦想。

  殊不知,他的父亲,可能葬在这片被炸得荒瘠的土地上,他的梦想,不过就是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别放弃,或许,国王就派支援了呢?”

  陆言重新端上枪,提前知道了死亡消息,那更要拼死抵抗。

  “对方开战,我们迎,若对方还在说劝降的废话,我们就当休息了,尽量节约子弹,留给敌方的狙击手和冲锋枪。”

  他的语气还是轻飘飘的,带着些清冷气,或许这对他来说,只是一场逆风,随后就会翻盘。

  其实他深知,作为将军,应该统领队伍的人,万万不可慌张,若是他慌了,后面的人可都是在看着他的。

  毕竟将军可是一支队伍的精神。

  这样一来一回的对战后,敌方似乎急了。

  “如果你们还是选择抵抗,那么我们将会投放大炮轰炸的强硬手段。”

  陆言:“……”

  国王的支援队伍消息遥遥无期。

  他缓缓放下枪。

  这并不代表他放弃抵抗,他只是想整理衣装。

  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他要带着光荣一同上天堂。

  其余的人见将军整理的举动也明白了什么,有一些人还是下意识的颤抖,却不再说什么。

  死亡,生命的消逝,与人界分别,没有人是不怕的,有的只是故作坚强。

  “你们是光荣的奥斯奇军人,是帝国壮烈的,荣誉的勋章。”

  陆言面对他们,呼出口气。

  “我不想死……”

  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濒临绝望与崩溃的鼻息。

  “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们在等我回去……”

  “如果能回去的话,估里的果园熟了,不知道我妈有没有寄给我。”

  “……”

  一言道出千语。

  陆言:“……”

  被火药染了色的黑土地,每个人脸上都不是干净的,身边是同伴的尸体,压抑的打击着每个人的心理。

  只有到临死前,才明白,活着的人间有多少眷恋。

  战争,就是如此,吞噬美好的恶魔。

  轰!

  猝不及防的,天上划过一道刺眼的光亮。

  是大炮。

  轰鸣中,为数不多的人影扑到陆言面前,形成一个人肉盾牌。

  这是他意想不到的,震惊之余,炮弹已经落下。

  大地震颤,耳膜暂时失去了作用。

  一阵号角吹响。

  “哥。”

  模糊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哥!”

  陆言缓缓睁眼,一张和自己几乎一比一复刻的脸出现在眼前。

  “陆商……”

  “哥,担架马上就来,你等一下就有救了。”

  陆商正了正颜色,“陆言将军,1012军前来支援。”

  支援……

  支援到了。

  陆言第一次那么想哭。

  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冷血之人。

  “将军……”

  那声音就在耳边,但陆言转不了头,他看不见脸,却知道,这人方才也是护住自己的一员。

  “替我回去……跟小乌,姐姐……说……”

  陆言的血液似乎停止了,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男人的声音只有一口气吊着,随时都要断掉了般,他艰难地,用尽全力的吐出每个音节。

  “我回不了家了……”

  陆言的半个脑子都陷在土里,他全身僵直地躺在地上。

  感觉很冷,铺天盖地的冷气将他包围。

  担架来了,他被人扛上担架。

  “我旁边的人还活着!”

  突然觉醒了一般,他扯着有些嘶哑的喉咙叫道。

  “抱歉,将军,所有的人都已经没了气息,只有您,存活了下来。”

  “试试救他吧,救救他……呕……”

  陆言忽然一阵反胃,他眼球中布着血丝,身上的伤撕裂般的痛。

  在最后一眼,他看到了,被炸得面目全非的男人,身上脏得能跟泥地融为一体,他安静地躺着,仿佛从未开口说过话。

  方才还活生生的他们,如今,只成了一副,不会动,不会呼吸的肉体。

  海里比安,一座热情,舒服的海边城市。

  炮火席卷过后,它不再宁静,战争让它绝望。

  有多少人失去家园,又有多少失去了亲人,朋友。

  黑暗只会嫉妒光明,陆言不喜欢战争,可以说,他从未喜欢过战争,他从不觉得这能够带来什么,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见战争带走了什么。

  看过太多生死离别,他决定,变得冷漠,变得什么都不在乎,但他做不到。

  心是柔软的,他每次都要在无尽的忍耐中度过,然后,参加下一场战役。

  ——————

  沈之初作为医疗队的一员,第一时间知道了陆言的消息。

  他心猛的一跳。

  不同上次,这次的陆言,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没有生气。

  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滴落在领口。

  留下的人三百有余,回来的,只有陆言一人,可想而知,前方战况的残忍。

  他不敢细想。

  接着是转回主城病房,手术。

  那位中弹的士兵因为止血及时,转回主城后已无大碍,这是唯一让沈之初松口气的地方。

  陆言手术成功后,仍在昏迷。

  医生说他不仅收到了肉体创伤,也有轻微心理创伤,一时间难以醒来。

  “小初,这次干得漂亮,你可出名了呀!”

  刚坐下来,傅均边兴致勃勃地推开门。

  沈之初:“不,还有几位也主动留了下来,并没有什么好出名的……”

  傅均过来拍他的肩,笑眯眯道,“不是哦,是另一件事……”

  沈之初第一反应是皱眉,一脸茫然:“什么其他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