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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过了不到一周，洪潇宇果然给顾旌打来电话，说他那边的人看了一下尽调报告的内容，觉得宏达的资产可以考虑，约好了周四一起面谈。
周四上午，顾旌从所里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
助理在前面开着车，他靠坐在车椅背上，看着昨晚陈怀予给他发的消息：
[明天给你看个东西。]
他有些好奇地想到底是什么，又往上翻阅着他们本就不多的聊天记录，正在仔细咀嚼着，助理在前面跟他说：
“顾老师，前面那个人好像是在找您。”
他抬起头来，看见的就是拾力科技的黄艾盯着他的车仔细辨认的样子。
他让助理把车停在路边，自己下车过去，很绅士地跟黄艾握手致意：
“黄总，您好，您是来找我的吗？”
黄艾确认是他，笑着跟他握了手，指着楼上说，“我上去跟您谈吧。”
顾旌微微拦住她，笑着说，“就在这吧。”他语气礼貌，但态度却有点强硬，“我一会儿还有点事情。”
奇怪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不到片刻，她又绷起笑脸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很快塞到顾旌的手里，“这是给您的。”
顾旌没接。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这种暧昧不明的收受物品，任何稍微有点职业风险常识的人都不会接受。
黄艾有些着急，又有些烦躁，最终还是撂挑子把话敞开了说：
“顾律师，这个不是王总也不是胡总让我给你的，是我自己给你的。”
“拾力科技的事情太杂，我还是希望你早点结束与拾力的合作，为自己的事做点打算。”
“王总对您不是百分百的信任，他……总之您自己看了这个东西就明白了。”
她把信封又塞给顾旌，很奇怪地瞥了一眼坐在车里的助理，快速说了句“不要跟他们说我找过你。”就走了。
高跟鞋在地上发出急促的“咔哒咔哒”声响，顾旌想把东西还给她，又捏了捏，感觉里面只有一张很薄的什么纸。
他向周围扫视一眼，赶紧打开看一下，发现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他趴伏在一辆出租车窗户边，眼神殷切地盯着车内的人看，好像正在说着什么话。
他眸光收紧，却也知道再把东西还给黄艾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半分钟后，化成碎片的照片和信封被他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内。
他脸色如常，双眸却前所未有地锐利，径直走到车上关好门，冷厉地跟一头雾水的助理说：“开车。”
车辆阴沉地开出了律所楼下，又绕过江边，来到了一栋高楼。
“江城怀玉集团有限公司”几个大字在门口闪烁，顾旌率先从车里下来，一身妥帖的西装，衬得他是手长脚长，身后助理把车开进地下室，没多久就上来跟他汇合。
前台亮闪闪的双眼搜寻到刚进来的顾旌窄瘦英俊的脸，见他在前台旁边的会客沙发上坐下，遥遥走过来笑着问有没有预约。
顾旌盯着手机上陈怀予刚刚回复的“我助理马上下来接你”，笑着说会有人下来接他上去。
半晌，任潇潇踩着高跟鞋挂着个工作牌，从电梯口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里的顾旌。
气质沉静，态度非常谦和，自从上次一面后，她对这个顾律师印象还是很好的。
走过去跟顾律师打招呼，双方热切地握手寒暄了下，就上了四十楼。
电梯打开，顾旌跟着任潇潇往前走，上次来这里时他才跟陈怀予见过一面，那个时候他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将一封得罪人的告知函拿到他的面前，当时他甚至想，如果陈怀予之后与他再无联系，这次唯一的交锋是不是已经足以当成他日后人生反复缓慢咀嚼的素材？
毕竟人生啊，总是会有太多人见一面之后就是永别。
还在想着，有几人已然从门口走出来，在见到顾旌后，纷纷走过来跟他握手，“你好，我是X市晟盛集团的副总经理李胜，”那人四十出头，瘦长的脸上是客气的笑容，他抬手介绍身后那位发须稍白的长者，笑道，“这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陈勋陈董。”
顾旌赶紧跟他握手介绍自己，遥遥一看，就见到会议室内陈怀予静坐其中，对上自己的双眼，朝他淡淡笑了一下。
他身边的洪潇宇一改常态，破天荒地穿了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诡异地对着他的脸笑。
几人进去，顾旌将双方之前已经核对好的保证金协议拿出来，推给他们看，又简单介绍了下宏达资产的现状：
“宏达的情况，相信陈总、李总以及其他各位此前已经了解过，我作为宏达资产的破产管理人，这个案子也是从去年年前接手，到现在也快有一年半了。”
“目前宏达除了陈总——”他用手示意一下说的是陈怀予，“和洪总您之前实地查看过的厂房和土地，并没有剩下太多其他资产，”助理此时又将几叠资料交给对面几人，顾旌笑着看他们认真接过查看，继续说，“厂房内的大型设备因为不便分割，所以没有进行处置，其余剩余的外贸商品，管理人已经在拍卖平台挂拍竞价，总体价值不到一百万。至于其他知识产权等零碎，确实对于全体债权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见众人都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顾旌拿起桌上的保证金协议，笑了笑，“宏达资产由贵方买受后，作为管理人，我们希望您这边能出面，与管理人与实际的抵押权人当面谈一下，就债权清偿款项的分配与管理人的报酬做个协议。”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那位叫陈勋的领导淡淡笑了笑，转头向陈怀予发问：
“怀予，你觉得呢？”
陈怀予面色如常地叉着手，清冷的目光静静地追随着顾旌的脸孔，然后淡然地说：
“对于款项分配的事情，我方既然作为买受人，确实没有任何义务参与其中。这个管理人与其他债权人之间可以自行协商，我方只要保证宏达的资产能干净完整的到我们手上。”
他沉沉地看向顾旌，眼神锐利却又带了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管理人报酬的话，如果我没记错，有相关规定是管理人报酬只根据无抵押债权清偿的总额来计算，我们买受的宏达厂房和土地，应当不属于这个范畴。”
顾旌低低地笑了声，非常礼貌地出声反驳了他：
“最高院《关于审理企业破产案件确定管理人报酬的规定》第十三条，管理人对担保物的维护、变现、交付等管理工作付出合理劳动的,有权向担保权人收取适当的报酬。”
“宏达资产的最终清偿款，不仅仅只是抵押权人个人的，这个价格最终的确认，还是需要几方坐下来再谈一谈。”
双方静默了下，心知肚明的对峙在会议桌前沉默地来回交锋。
半晌，坐在他对面的长者笑了笑，很快速地答应了他：
“可以。我们可以考虑帮忙。”
他伸手示意要笔，旁边的李胜赶紧从胸口掏出一只签字笔，摁出笔尖拿给他。
他将几份保证金协议放在身前，提笔沉思了下，就已经下笔签字了。
这么爽快？
顾旌一愣，笑着让助理也拿出管理人的刻章以俟盖章。
一番签字盖章之后，对方又问了些宏达资产的相关问题，双方协商了下之后资产上拍的细节，快近中午，李胜会意地站起来说一会儿大家一块吃个饭。
收拾完东西，顾旌谈笑风生地跟李胜寒暄，聊了点案子上的事情，回头一看，陈怀予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对刚刚他毫不留情面地驳斥有些怨怼。
顾旌心中忐忑，一方面是上午照片的事情压在心头，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确实刚刚有些过分了。
陈怀予是他的爱人，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无论在任何方面，他应当都要让着他。刚刚一时话锋没有收住，也是自己的错。
一群人谈笑着下了楼，各自开车分别前往江边的酒楼，夏季微风刮在脸上，顾旌盯着窗外快速逝去的景色，眉间却是阴沉的愁绪。
黄艾上午交给他照片的时候说的一番话，可以信也不能全信，之前多次前往拾力科技办事，他其实能看出来，这个黄总与胡总和王总之间都有些牵扯不清。
上次送达文书的事情，也极有可能是胡总与她在王施礼的授意下演出来的一出戏。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确实相得益彰。
上午她说是自己要来提醒他的，或许她真的有那么一点自己的私心善意，但顾旌还是认为，是谁来告诉他，也没什么不同，拾力科技已经猜测到了他与陈怀予的关系，甚至有了更多证据也说不定。
这个问题涉及到司法回避，于他是违约的大事，如果一旦坐实，这个案子很可能他不仅无法继续做下去，甚至还会面临赔偿违约金的起诉。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有多少照片，有什么照片。如果……他绝对不能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再次面对这种伤害。
思考之间，一群人已然到了江边的饭店门口。顾旌叮嘱助理把车停好，一边跟李胜寒暄几句，众人才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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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席落座后，顾旌不着痕迹地掏出手机，板板正正地跟陈怀予打字：
“怀予，刚刚对不起……我一时没有收住，你不要介意。”
那头沉默的陈怀予听见手机一声震动，摸开一看，顾旌跟他道了歉。
他面无表情，把手机灭掉又开了静音，放回了桌面。
顾旌不动声色地看他做完这些，心知怕是真的惹他生气了，心中已经盘算着怎么哄一哄他。
搜索枯肠，仅知不多的恋爱中的道歉套路在他心中全数被pass掉。
各式菜色逐渐上宴，陈怀予作为东道主，在某些特色菜端上来时简单介绍了两句，顾旌板板正正地接他的话茬，都被他不着痕迹地忽略过去，几乎就没有怎么搭理过他。
直到酒过一巡，李胜打开了话匣子，态度客气地指着陈怀予对着陈勋拍马：
“陈董，什么时候您把陈总调回X市去了，我可就真下岗咯。”
陈勋大笑一声，布满皱纹的脸有些深沉，“我管不了他。他来江城这么些年了，我又不是没叫过他，怎么都不肯回去。”
他一一扫过众人的脸，目光落到顾旌的身上，声音刹那间便沉下去了：
“怕是江城的菜已经吃得比X市的还惯了。”
顾旌心中一震，他早上便觉得陈勋与陈怀予的脸有些相似，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他一样，但当时心里只记挂着照片和合同的事，哪里往那方面想，如今被李胜点破，他回味起刚刚跟陈怀予他爸的相处，顿觉得自己好像表现十分失败。
自己咄咄逼人，逐利算计。
冷汗在他背后形成，也没来得及细想陈勋的那句话，就听见陈怀予提起酒杯，冷冷地跟他爸举起来，“爸，”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叫了他的称呼，“怀玉现在还有个您当时留下的案子没结，”他的语气清冷，听者却知道这是威胁与不服，“等案子结了，我再来跟李叔抢位置。”
众人哄笑，此时洪潇宇打趣道：
“陈叔，怀予都做成这样了，你还对他要求这么高啊。人家当年刚大学毕业就挑大梁来了江城，现在怀玉这个样子，要是我这样，我爸做梦都要笑醒。”
陈勋盯着他，只说了句小宇你别看他看着听话，其实比你叛逆得多了。
几人调侃半晌，顾旌却接不上话。
圈子不同，何必强融，X市商政圈当中的那些弯弯绕绕，他有所闻，但他几乎没去过X市，偶尔出差或者开会也就是匆匆待几天，那个曾经他与陈怀予约定的地方，每次看到那两个字他便会回想起往事，便更是没有日后前往X市发展的打算。
此时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又摆在了他的面前：
如果陈怀予要回X市，那他们该怎么办呢。
饭后，顾旌妥帖地与他们告别，临行前，他看见陈勋正在跟陈怀予说着什么话，最后两人上了同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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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顾旌回所里心不在焉地又忙了几个案子上的事情，跟宏达资产的抵押权人又打了电话约了下次几方坐下来面谈的时间，再次抬头望向窗外时，已经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了。
他简单收了下就准备下楼，刚到电梯间，就收到了陈怀予发给他的信息。
“顾旌，法务刚刚给我发了份起诉状，拾力起诉怀玉双倍返还违约金。”
附带的还有一个PDF文件，顾旌打开，简单看了一下，拾力科技以怀玉率先违约为由，要求怀玉将此前他们已经支付的100万的和解款退回来，还要支付同等金额的违约金。
顾旌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打字问他：
“你现在在哪里，我有事情跟你说。”
那边隔了很久发来消息：“我爸这几天要在江城开会，他要住我这。”
“那来龟山，好吗？”
消息发完，就再也没得到回复。
顾旌本来准备去买点菜，但一直没等到陈怀予的回复，只能随便在路上吃了点东西。开车回去的时候，车灯闪过茂密树丛，直直地照进已经阴凉起来的静谧山中，爬上坡到了小区门口，还没下车，他就看到门口有个人影，是陈怀予。
他赶紧解开安全带下车，跑到他的面前，口气很急：
“你怎么来了？都没跟我说。”
他轻轻地摸了摸陈怀予的手臂，有些凉，赶紧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要给他，被陈怀予阻止了。
“先上去吧。”他手里拎了个纸袋，瞥了顾旌一眼，面色淡淡的。
两人上了电梯进了屋，直到屋内，陈怀予才从纸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眉头紧蹙，似乎很在意地把盒子递到顾旌面前，说：“终于把这个给你了。”
顾旌觉得这个盒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多想，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盒子里躺着一只黑色的小触屏手机，看款式，估计是好多年前的机型。
陈怀予此时给他送一个现在根本没法使用的手机干什么。
他把手机前前后后看了看，摁住红色的开机键，发现竟然还能开机，晶亮的屏幕上缓缓闪现出几个字母，然后跳到桌面。
他漫无目的地滑动几下，突然一阵灵光闪过。
掏出手机打开陈怀予的微信头像，点开放大，上面黑色的盒子赫然就是手中这个。
“这……是你头像上的盒子。”
他之前还曾经对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头像研究了半天，甚至还以为是个什么陈怀予喜欢的产品，但是上面没有logo也没有说明，他也没办法去购买。
如今知道后，心中反而又浮出一个疑问：
“你给我这个……”
陈怀予笑得有些勉强：
“当年照片那件事出来之前，有次放假，我想我们都快毕业了，可能暑假我就得回X市，就想给你买一部手机，这样就不用打座机找你了。以后我们也可以用它相互联系。”
他偏过头，语气风轻云淡，“只是后来没能给你，”复又盯着顾旌极其震惊的双眼，笑了笑，“现在它肯定已经用不了了。但是我还是想完成这件事情。”
听他这么一说，顾旌心里也有些难受，但更多的是满满的感动，他赶紧一把抱住陈怀予，轻轻地说：
“谢谢你，陈怀予。我会把它留着，一直留着，留着做纪念。”
听见对方口气中的颤音，陈怀予也回手抱住了他，嘴上确实尽可能的无所谓道：“随你吧。”
这是他最想送给顾旌的生日礼物。
前几天忙着跟他爸来来回回商量收购宏达资产的事情，东西放在哪里了他一时也没想起来，昨天才在卧室衣柜的抽屉里找到了。
以前他还会定时给手机充电让它保持能使用的状态，偶尔会打开看看，里面虽然空无一物，但是他总能情不自禁地想象一番：
顾旌如果当年使用了这部手机，他们肯定会一起漫步在X市A大的校园里，一起拍春花、看夏日、捡秋叶、听冬风，A大的每时每刻，他们之间的所有年轻岁月，都用这个小小的手机全部记录下来，而那空空的信箱里，也会塞满自己与他每天的通信记录，他也会在每天入睡的时候，跟自己煲上半个小时的电话粥——
可惜没有如果。
直到最近半年又重新遇到了顾旌，他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再拿起那个没送出去的手机了。昨天找到它又充上电，幸好还能继续开机。
……
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了盒子，顾旌直勾勾地盯着陈怀予的眼睛，原本下午想告诉他的话已然决定咽进肚里，他紧紧抱住了他：
“怀予，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让你再这么难受了。”
两人抱在一起，似乎世间万物都已是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