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口罩>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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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8

  已经是三月底,路边墙上的迎春花开得绚烂,枝条垂落下来,把墙面点缀得明亮。

  陈怀予就在那片花前偏头看了看顾旌,似乎只是偶然看见了他。

  他启动车辆,沿着前方的马路开过去。顾旌紧跟着他,生怕跟丢了一样。

  两辆车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到了怀玉集团附近,才找到个地方停了,陈怀予也没下车,只是问他:

  “怀玉跟拾力科技的案子,二审顾律师会继续代理吗?”

  “……代理合同是约定了二审的。”

  “报案的材料我们很快就会提交上去,希望顾律师跟王总那边最后再沟通一下。”陈怀予依旧没有看他,冷冷地说完,就准备启动车辆离开。

  “今天上午的事情,对不起。”顾旌见他要走,赶紧叫住他,“拾力那边今天演这一出,我也是没想到,还让你亲自过去跑一趟,让你见笑了……”

  “工作上的事,没什么由得自己。”汽车启动,然后缓缓消失在了街角。

  顾旌回到所里之后又给王施礼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直到晚上,才接到王施礼亲自打来的电话,是说今天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现在还在观察。

  他也不好意思再催促,只是跟王施礼简单说了一下上午的情况,另外提醒一下怀玉这边准备提交材料的事。

  王施礼问他材料交上去会怎么样,顾旌跟他如实回答:

  “目前我们也无法得知怀玉准备的材料是什么样的,以最坏的打算,可能报案之后,公安机关对材料做完审查,认为有比较确切的证据,很可能会马上传讯您去做讯问。”

  “那我们目前的这个案子呢?”

  “如果确实涉刑,我们这个案子很可能会搁置下来。即便判决还是会照样判下来,但是具体到后续执行,会暂停。”

  “那我知道了。顾律师,这个和解协议的事,真不是我故意违约在先。实在是这个材料款,我经手几次转过去也不容易,股东会那边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直接给我叫停,还说举报的人已经在准备提醒银行挪用拨款的事情,我也是没办法,咳咳咳……”

  挪用款项的事情,顾旌知道后曾经委婉提醒过他法律风险,但不了了之。王施礼签协议时也是明显有避开他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再多细问。如今折了款项又违约,王施礼似乎有些埋怨他的意思。

  他心里冷笑,但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又听王施礼反复确认了几遍程序流程,语气诚恳地说会再多关注一下案子的情况,听王施礼在电话里咳嗽了好一阵,才挂了电话。

  顾旌明白王施礼的意思,他是要拖。只看怀玉这边愿不愿意在民事案件还没办结的情况下,就贸然报案,如果一旦立案,反而这个程序会走得更长。

  他也知道陈怀予让他转达报案的事情,也只是对王施礼用涉刑做威胁。要是王施礼真一分钱都拿不出来,那坐牢就坐牢吧,万一他害怕进去愿意套出点钱还给怀玉呢?更何况王施礼不像是手里没有资产的主。

  但是举报挪用材料款的事,真是王施礼说的那样吗?

  这个案子僵持不下,他也有别的案子要忙,第三天才跟陈怀予回了电话,是说王总这边还是想判决下来再说,报案的事情他的回复是看怀玉自己的打算。

  一番话他是尽量说的语气很轻了,陈怀予在他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客套道辛苦顾律师告知他,他知道了。

  至此,再无别话。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陌生人。顾旌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对这样的自己很鄙夷,为王施礼这样的小人做辩护,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但商场沉浮,谁人的手里没有甩不掉的泥巴?

  很快春意渐浓,那天是周末,早上顾旌在附近一个客户那取完材料,刚好路过江城一中门口,此时已到4月,校门口的香樟开始落叶,纷纷扬扬地往地上洒。

  有清洁工拿着长笤帚在扫落叶,刷刷刷的声音在寂静的校道上格外清晰。正值学校放假,学校里除了几个高三的班级在补课,路上根本看不到别人了。

  他在门口的粉面店里吃了点早餐,又跟老板娘唠嗑了几句,问了问学校放假期间能不能进去,老板娘说现在放开了,不用戴口罩也管的松,都可以进去,不像前几年那会儿封控的时候了。

  吃完他就从大门口进去了,果然没有人来阻拦。

  从大门口进去,绕过一排排绿茸茸的正发芽的悬铃木,走过长长的行政楼,再次站在教学楼底下时,他瞬间有些五味杂陈。

  自从高中毕业后,他再也没来过这里。学生时代的黑暗时光在这里似乎达到了顶峰,那件事导致的社交恐惧让他上大学之后,每天都是一个人上课、看书、吃饭、睡觉、勤工俭学,一度跟任何人都没有过交流。

  后来过了两年,他才惊觉以自己的家庭条件,没办法一直走低头读书的道路。

  他需要钱,需要一份能够很快就能挣到钱的工作。要挣钱,就一定要跟人打交道,甚至是越热络越好。

  他逼迫着自己去改变,参加比赛,参加活动,面试,实习,他开始在人前表演出来微笑,在同事客户面前伪装,然后在每个夜深人寂的晚上复盘自己今天的恶心作态。

  钱。有钱就够了。

  灰白色的墙壁上有些墙皮剥落后修填的痕迹,顾旌开始往上走,一层、两层,他恍惚记起来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一步步踏上台阶,满心都在期待着跟一个人见面的。

  陈怀予就像黑暗岁月中的一道耀眼白光,穿过他那条白色死线后,却是更加漫长又漆黑的荒域。

  他不奢求能够再次遇到他,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很多年后,陈怀予或许还能够对十八岁的时候有个不起眼的蝼蚁咬了他一下有点记忆,但也仅限于疑惑,这个人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可是他不一样,那短暂的几个月的时光,就像他内心的珍藏,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被翻出来仔细咀嚼一番。

  然后自己骂自己的懦弱和没勇气。

  三楼、四楼。

  他还记得那个冬天,从楼梯口上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看雪。

  他当时真的喜欢过自己吗?或许只是青春年少无处安放的躁动,随机施舍给了别人一个怜悯,而这个人正好是自己而已。

  ——有个人正站在那里,在陈怀予当年看雪的地方。

  顾旌仔细看了看,那人穿着件灰色的毛衣,外面罩了件外套,只穿了件很日常的蓝色牛仔裤,插着口袋盯着楼下刚发芽的银杏树发呆。

  “陈怀予?”

  他试探地叫了声。

  019

  陈怀予转头看见来人的时候,显然是有些不可置信。

  然后他就想走。

  他转身往另外一边的楼梯口走去,似乎在这里被顾旌看到有些难堪。

  顾旌不明白陈怀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在他曾经上过一年学的高中校园里,站在曾经的教室前,什么也不干,只是看风景。

  他赶紧追了上去。陈怀予见他似乎是要追过来,干脆直接跑了起来,奈何顾旌跑得太快,在楼梯口就把他拦住了。

  顾旌感觉自己挡住人去路的样子似乎不是很友好,他又不着痕迹地让开,一边喘着气一边问:

  “陈……陈总,您在这里干什么?”

  这话说得好像除了自己别人不能来一样。他又补充了一下:“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陈怀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地说:

  “刚好路过。”

  顾旌接受了他的回答。毕竟陈怀予作为怀玉集团的总经理,就算是周末肯定也比自己要忙,能闲下来来这里看看,应该确实是刚好路过而已。

  见顾旌没有再问别的,陈怀予就继续往楼下走,“顾律师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自从上次顾旌跟陈怀予回复了王施礼关于报案材料的事情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再见过面,也没有在手机上有过其他交谈。

  顾旌知道陈怀予对于自己是对方被告的代理律师的身份也一直不是很信任,毕竟除了几件以前的事情,现在案子上的事,他们确实无话可说。

  他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站在楼梯上,看着他往下走。

  走到一半,陈怀予又回头看他,有些犹豫:

  “你怎么会来这里?”

  顾旌有些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好也说:“我也是刚好路过。”

  “你从前回来看过吗?”

  顾旌觉得他的问话有些奇怪,但是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如实回答:

  “……没有。我不敢……”

  那人听见他的话,又继续往楼下走。但顾旌觉得他好像是生气了。

  他一边走下来追他,鼓起勇气问:

  “既然来了……能去教室里看看吗?”

  陈怀予停下了。他抬头像是第一次认识顾旌那样凝视着他,良久才说:“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我还没进去看过。”

  可能和你再次一起站在这里,当时某些黑色的回忆也好像不算什么了。

  陈怀予犹豫了会,嘴上说着那已经是别人的教室了,但是还是又上了楼,跟着顾旌往回头走。

  走到教室门前,两人都下意识地放慢了。崭新的墙面、锃亮的玻璃,连教室的大门都换成了栗色的木门,安装上了更保险的内嵌锁。

  他们透过窗户往里看去,曾经他们坐过的那片靠窗的区域,摆放着几张陌生的桌椅,但窗外的风景却没什么变化,除了已经长高了一些的香樟树以外。

  四周静谧,顾旌却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嘭嘭——嘭嘭——

  像是第一次看见陈怀予时候,心里无法自持的悸动。

  十年前的各种画面逐渐在他的脑海中流水般的滑过,又开始上演到十年后他第一次见到陈怀予的场景,他推开大门,一双清亮的眼睛沉静地看着他,他戴着口罩,似乎他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陈怀予站在他身前,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子,双手一蹭,那扇窗户竟然就被滑开了。

  ?

  顾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这扇窗户竟然没有关上!

  陈怀予回头看他,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

  [你敢跟我一起进去吗?]

  恍惚间,顾旌以为自己看到了十年前的陈怀予。那个时候,他也跟现在一样,带着那个怯懦的自己,做了很多他从没有想过的荒唐又大胆的事情。

  眼前这张成熟又棱角分明的脸和十年前年轻俊逸的容颜开始逐渐重合,顾旌二话不说,就从他身前挤过来,双手一撑,踏上了窗台,踩着皮鞋从开口的窗户里跳了下去。

  陈怀予把他放在窗台边上装着材料的公文包递给他,他却没接,只朝他笑:“放外面吧。”

  紧接着陈怀予也跳进来了,他们像未满十八岁偷偷往天台上跑的学生,心虚又大胆地打破了学校的禁令,不约而同地用共同犯罪来表达同一性。

  鬼使神差地,他们挪到了刚刚都用目光抚摸过的那片靠窗的位置。

  时光似乎在这一块区域内软化了,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只剩他们眼角难以掩饰的些微疲态,告诉他们在这里生活学习的日子,已经悄然过去了十年。

  顾旌看了半晌,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对着窗外、对着课桌、对着讲台、对着……陈怀予拍了好几张照片。

  “拍什么?”陈怀予脸色微变,似乎对镜头很敏感。

  顾旌才反应过来,狼狈地马上跟他低头道歉,“对不起……我马上删掉。”

  “算了。”他瞟了一眼顾旌拍的照片,上面是他站在课桌前,身形立得板正。背后是空荡荡的黑板,以及那个跟以前一模一样的老式时钟。

  时钟的指针刚好停在十点十分。

  顾旌把手机收起来,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下,最后才深吸了一口气,跟陈怀予说:“陈怀予。请让我暂时直呼一下您的名字。”他停顿了下,“或许你真的没怎么把我当成一回事,或许你也早就不怎么记得高中那一年的事情了,但是那一年对我来说,真的很深刻,或者说,它就像改变了我一生一样。我后来每次都会想起来,要是那个时候我再厚脸皮一点,就像现在一样,只要尽力表演成一个好的社交角色就行,或许最后我就不会做的那么差,让你难堪让你失望让我再也不敢奢求能再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对不起。虽然你可能也记不清楚了,之前我也说过很多次抱歉,但是这次在这里,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是我太懦弱,太不堪,害怕同学、老师、父母甚至是一个陌生人审视的目光,所以连高中毕业后,都没敢再主动寻找你的联系方式。”

  “所以现在再次遇到你,我却什么都不能再做了。这些确实是我的咎由自取。虽然我知道就算当年那些事情没有发生,我们也不可能按照那样的发展发向走多远,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确实就没什么可能。当年的事,我会当做人生经历的一部分,放在心里好好珍藏,也不会再用以前的那些事情打扰你、打扰其他人,这个您放心。”

  “不过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有事业、有朋友,怀玉在你的手中欣欣向荣,你也没有被当年那件事所困扰,我就知足了。等这个案子办完,我会主动删除您的联系方式的,也不会再来打扰您。不过签了合同就要忠人之事,拾力那边的案子我会尽力,但是您自己也要小心,您之前也跟我说过,王施礼不是一个好缠的人,我希望这件事最终能有个好的结果。”

  时间随着他的话语一秒一秒地流逝,陈怀予听着他吐露的心声,一开始还面色如常,直到听见他说要彻底告别之类的话语后,表情又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他问他:

  “你要删除我的联系方式?”

  顾旌显得十分不舍,但是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陈怀予又气又想笑,最终转头朝门外走去。

  顾旌知道可能是自己这番话说得实在有些冲撞,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自己一厢情愿抖露出来人家以前不怎么光彩的事情,确实挺让人难堪的。

  他赶紧跟上,又跟他道歉:“对不起……”

  陈怀予回头生气地盯着他:

  “你除了道歉还会别的吗?”

  被质问的人低下头,没敢发声。

  陈怀予没想到这个人过了十年,还是跟之前一样让人无法理解。

  几个月前他再次见到顾旌时,看着他跟王施礼熟络地你来我往,甚至以为这个人经过十来年的摸爬滚打,已经对人情世故格外练达了,只是如今看来,他比之以往甚至更加不可理喻。

  “您不要生气。我马上就离开。”顾旌笑着又添了一句。

  “滚。”

  陈怀予脸上是一片冷肃的寒意。

  收到命令的榆木疙瘩很快就从窗口又爬了出去,笨拙地像个小丑。

  陈怀予听着他的声音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了外面走廊的尽头。

  良久,他也从里面出来了,擦干净窗台,关好窗户,他站在走廊的栏杆处,盯着外面的景色发呆。

  深春的太阳斜照而下,眺望远处,校外的马路边皆是匆忙的行人,车道上小车挨挨挤挤,烦躁不断地按着喇叭。

  一切好像都已经变了,又好像没有任何变化。那个人又走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心意,也从来没问过他是怎么想的。

  独自站了很久,他已经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以后就别再过来了。

  自从他来江城工作后,每过一年半载地就会来这里看看。前几年因为疫情封校,他一直没能来,今年终于能进来了,他也重新找到了那个一直想在这里再次碰上的人——于是又想起来这里看看,没想到竟然遇到了顾旌。

  可惜这样难得又珍贵的时光,还是又一次以这种不愉快而收场。

  既然顾旌已经对以前的所有事情释怀了,自己何必还惦念着那不到一年时间的事情不放手呢。

  想完他就往楼下走,还计划着等这件案子办完,还是跟父亲那边说清楚,愿意跟他回X市,听他的安排,着手接他的班。

  脚步声缓慢又沉重地往下,一步步似乎要将原本盎然起来的春天踩碎。

  在即将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旁边的墙边窜过来,似乎有些小心翼翼:

  “陈总,对不起,刚刚我的话说的有点重。您要是觉得我有点过分,要不打我一顿也行,这里也没别人,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陈怀予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脸上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欣喜,但很快又恢复成冷冷的模样,“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扭头往另外一边走,嘴上依旧不饶人,“谁会敢揍一个律师。”

  春天好像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