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真相。

  光芒吞噬了视野,刺得眼眶生疼,连巴蛇也看不见了。

  幻境褪去,秦顾像是一脚踏空陡然下坠,在失重感中猛地清醒过来。

  他靠在一棵树下,像是被谁挪动过。

  林隐和宋无就倒在不远处,保持着脸着地的姿势躺着。

  秦顾一瞬失语,他的脸安然无恙,显然是巴蛇独特的偏爱。

  挺惊人的,但更惊人的,还是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

  巴蛇的幻境剖开了两个核心问题。

  其一,便是仙盟百年前大肆屠.杀魔物,此行此举从未在迁境司中记载。

  是真是假?目的为何?又因何故隐瞒?

  恐怕只有去仙盟问个究竟。

  其二,便是魔眼。

  百年前的幻境是他与林隐等人共同经历的,看上去更像以巴蛇之眼,将历史重演。

  但瞑烛君与无垢仙尊所获机缘竟是浓缩的魔眼,这件事发生距今以数百年计,巴蛇又该从哪里知晓?

  而巴蛇与自己匆匆对话,也并未包含这段画面。

  不是巴蛇。

  那是谁想让他看到这段画面?

  暂且将这个问题按下不表,还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瞑烛君堕魔,真的是因为要抢夺机缘么?

  可看他的态度,分明是不赞成无垢仙尊接近这所谓机缘的。

  换一个角度,如果魔眼在瞑烛君堕魔前就存在,那么所谓瞑烛君魂魄所化的魔种,究竟真的是瞑烛君的魂魄,还是这诡异的魔眼?

  而且这魔眼似乎有自己的神智,笔直向他冲来就是证明。

  如果是这样,那么会不会,人魔纷争,其实是魔眼有问题,而不是瞑烛君、不是归墟龙尊的错?

  ——会不会,不是季允的错?

  秦顾似乎在逐步接近原著从未提及的真相,但却又差了那最关键的一环。

  他必须要弄清楚魔眼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魔眼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龙族与人类一样都是受害者,那么他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还龙族和季允清白。

  这是他和季允之间唯一的退路,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不愿意放弃的心情是那么强烈,就连秦顾也有些惊讶。

  季允在他心中,原来是这么重要。

  秦顾靠着树干缓了缓,不过几秒,便立刻重新站起,将林隐与宋无一一摇醒。

  林隐一醒来就一把摁住秦顾的手:“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顾摇了摇头:“我与你一样,一头雾水。”

  但他心里,偏向于认为是真的。

  林隐愤愤一脚蹬在树上:“可恶,该死!如果仙盟真的做这种事,我们岂不成了笑话?!”

  以仙盟为荣,却被仙盟欺骗至今。

  说是笑话,也没错。

  宋无拉住快要崩溃的林隐:“少主,我们还在战中。”

  他们是为了分散魔物攻势与巴蛇交手的,彼时与魔族的战役刚刚开始。

  现在呢?他们在幻境中待了多久,战况如何了?

  秦顾向周围望去。

  四周安静到吓人,让他险些忘了自己本该身处敌阵。

  安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但满地零落的残骸、喷溅的血迹和蛇的尸体,又证明了并不是他们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而是战线推进了。

  “总算找到你们了!”

  一道声音从地下响起。

  地下?

  林隐大叫一声,秦顾也吓了一跳。

  紧接着,地面开始颤动,从中间劈开一道裂缝。

  一大团蠕动的黑色泥巴从地洞里钻出,像线团缠绕在一起,因解不开而格外狰狞。

  荆楚何暗室里的魔物尤獾。

  秦顾突然觉得那一声人言有些耳熟。

  一抬头,就看见荆楚何坐在尤獾的头顶,面无表情地拍着身上的泥土。

  注意到几人的目光,荆楚何耸了耸肩:“干什么?你们以为打地洞很容易么?情况不等人,跟我走。”

  荆楚何敲了一下尤獾的脑袋,尤獾剧烈颤抖了一下,从身体上分裂出三个相同大小的线团,如蚯蚓游动到三人身下。

  尔后,线团从土里隆起,变成长鼻耳短的獾的模样,不顾三人各异的神色,一下就将他们驮了起来。

  荆楚何又敲一下:“走。”

  尤獾又是一抖,一个猛扎钻入土里。

  林隐大骇地看着自己身下蠢蠢欲动的分裂体:“等等等——”

  分裂体当然不会等他,一个接一个猛扎入地洞,长鼻破开泥土之间的缝隙,钻出一条条通道。

  尤獾腿虽短,在泥土里却来去自如,几乎飞驰而过。

  秦顾尝试着夹紧双腿,分裂体果然像吓坏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加速奔跑,很快追上了前方带路的荆楚何。

  荆楚何扭过头来:“怎么了?”

  秦顾艰难地习惯着尤獾黏腻又光滑的皮肤,道:“长老的秘法,成功了?”

  不然尤獾怎么会一改常态,变得这么听话?

  荆楚何哈哈大笑,摸了摸胡茬:“你带来的鬃毛可是帮了大忙了,一试就成了!一个魔将就能做到这般,要是有魔尊的血肉,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我知道你和那魔尊小子曾经形影不离,但如今人魔殊途,你还是别太接近他了。”

  秦顾一愣:“长老何出此言?”

  荆楚何用“我什么都明白”的眼神看了过来:“他看你那眼神都能拉丝了,小娃娃还想瞒过老夫?”

  秦顾:…

  他总算知道林隐是和谁学的了。

  但荆楚何此番将他与季允捆绑,秦顾出乎意料地没有那么抗拒。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见到了转机。

  就像被黑暗笼罩的前路终于有光亮出现,无论多么微弱如萤火,他都要尽力一试。

  秦顾笑笑:“都过去了,谨遵长老教诲。”

  又在尤獾背上颠簸片刻,林隐总算忍不住插话:“咱们这是要去哪?”

  眼前除了泥洞还是泥洞,根本分不清此刻身在何处。

  宋无仰头看向地层:“…似是魉谷的方向。”

  荆楚何点头:“正是魉谷。”

  秦顾震惊极了,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在屋子里都能迷路,而宋无却有着惊人的方向辨识能力。

  荆楚何继续道:“魔族已冲入魍谷,在谷中迷雾作用下,现在正在原地打转。但这并非长久之计,我们要从地下穿过魍谷,去和其他人汇合。”

  魍谷这就被破了?!

  荆楚何用轻松的语调陈述着战况,秦顾等人的心却一下变得沉重。

  太快了,这才开战多久?

  季允手下的魔物,几乎是一路平压了过去!

  又过片刻,荆楚何突然抬手,揪住尤獾短耳向后一拽,尤獾被迫仰头,急促地“哼哼”两声,打洞的方向由向前扭转为向上。

  尘土纷落砸在他们头上,秦顾低下头屏住呼吸,防止将灰尘吸进肺里。

  饶是如此,越接近地表,碎落的尘土就越多,最后几米,他不得不抬手捂脸,才能从劈头盖脸的土中保全自己。

  尤獾钻出地表,三人身下的分裂体就好像再也撑不住似的,抓准机会与本体融合。

  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竟直接啪叽坐倒在地。

  配上灰头土脸的模样,荆楚何乐不可支:“可惜啊,这要是在平时,我高低得让谷中画师给你们画上一副!”

  不等他们反应,荆楚何移开目光:“人我带来了,剩下的你们吩咐。”

  他抱胸一靠,整个人窝进尤獾里面,线团就像柔软水床将荆楚何包裹起来,那巨兽魔物瑟瑟发抖又不敢逃跑,确实被驯服得服服帖帖。

  秦顾平静地移开目光,看向“吩咐”的发起者。

  这一看,他心脏一跳。

  林隐和宋无已经跑了过去,林隐的脸唰地白了:“梅惊池!你怎么…”

  他跪倒下去,一把抱住梅惊池,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宋无蹲在林隐身边,小心地抚摸着他的背。

  不怪他们兵荒马乱,梅惊池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秦顾并未感觉到梅惊池的领域波动,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是未曾展开领域的。

  但那双血迹斑斑的狐耳和满头银丝,却又与领域展开时的模样出奇地相似。

  梅惊池根本站不住了,他是坐在地上,看着他们的。

  但他的唇角依旧噙着笑,温柔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林隐,又转动视线,与秦顾遥遥相望。

  秦顾的心堵得难受。

  逃也似地垂眸,便见到荆楚何朝他做了个手势,秦顾强打精神,随着荆楚何走到偏僻处。

  秦顾压低声音,不愿再惊动林隐:“梅师叔…他…”

  荆楚何也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道:“他的金丹已在碎裂边缘,所以控制不了灵力,才会是这幅样子。”

  唯有灵力耗尽,燃烧金丹以做支持,金丹才会破裂。

  领域破碎是无法使用灵力,而金丹碎裂,则是无法控制灵力的四散,尤其到了梅惊池这般境界,失去金丹放抑的灵力就像滔滔不绝的江海,向天地间奔流,却永远不会回头。

  灵力散尽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降临。

  死亡的过程会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秦顾踉跄了一下,像灵魂被重击:“怎么会…”

  荆楚何伸手,用力拍一下秦顾的肩膀:“秦顾!魔眼即将大开,到时所有人都会死!”

  这一吼将秦顾从恍惚中唤醒,他深吸口气,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您说得对,荆长老,有什么我能做的?”

  他虽难受至极,仍保有冷静思考的能力,知道荆楚何绝不会只是叫他闲谈。

  荆楚何说过情况紧急,找他的目的,不言而喻。

  荆楚何摁着秦顾的肩膀,像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小梅要合谷。诛魔司的陆掌教拖住了朱厌,谷中其他长老合力与巴蛇缠斗,本来有我的丹药,引妖兽入谷不是问题。”

  “但,”荆楚何带着秦顾看向浓云深处,那闪烁的雷光,“你看见了,真正恐怖的人,还没有出手。”

  ——季允还没有出手,浊云谷就已压上了包括诛魔司在内的全部战力。

  若季允出手了,又会如何?

  荆楚何后退一步,突然向秦顾拱手作揖。

  秦顾先是吓了一跳,此举不合礼数,长辈如此行礼,简直要折煞他。

  转念又是苦笑:“长老就这么笃定,我能拖住他?”

  荆楚何的话看似请求,却实际切断了他的退路,让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擅自将浊云谷的未来押注在面前的青年身上,对他来说太过沉重,荆楚何目露歉意,却坚决道:“若你也拖不住魔尊,那么全天下,更无人能做到。…真是这样,浊云谷也只能认命。”

  秦顾的目光扫过荆楚何卑微伏低的身躯,望向痛哭的林隐、苍白的梅惊池,还有诸多负伤却不得不继续战斗的浊云谷修士。

  认命?

  不,绝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