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边。

  “季师弟,你慢一些!”

  徐且行抱着琴在林间穿梭,天色极暗,此地又难行,横叉的枝条勾得徐且行身上衣服几处破损。

  他身上数道伤口,都是方才与那些妖□□锋留下的,此刻还在向外渗血。

  如履平地的青年停下脚步,冷冷回眸。

  一道创口横在他弧度优越的鼻梁上,已经结痂。

  徐且行愣了愣:恢复力怎么如此惊人?

  季允一字一句:“你还想多慢?”

  徐且行气喘吁吁,腿间咬伤让他每走一步都撕裂般剧痛:“季师弟,妖兽都被我们阻拦,少盟主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可否待我…处理一下伤口。”

  “第二次了。”长久的沉默以后,季允冷不丁开口,“徐且行,第二次了。”

  徐且行甚至没有细思的时间,就感到一股巨力迎面而来,迫使他的脊背狠狠撞上身后碎石,力道之大,几粒石块碎屑纷落而下。

  季允逼近过来,手劲之大,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你在打什么主意?”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停下来休憩片刻。

  受伤休息是人之常情,所以第一次,季允提出自己先行一步,徐且行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徐且行说:“季师弟是要丢下我么?倒也无妨,只不过若少盟主问起来,季师弟打算如何解释?”

  秦顾向来对仙盟众人照拂良多,若被秦顾知道自己将体力不支的徐且行独自丢在妖兽众多的地带,不知会如何想。

  季允只得烦躁地守在徐且行身边,等他运气疗伤。

  ——他已让步至此,徐且行竟还敢得寸进尺?

  季允俯身瞪视着徐且行,对方是涧泉行宫首席弟子,又到了化神后期的修为,三步一喘五步一停,实在不合常理。

  他可以为了秦顾忍耐不发,却不可能明知有鬼还放任其肆意妄为。

  徐且行明显被他的反应惊到:“季师弟何出此言?我不如季师弟修为高深,你可以说我拖后腿,却不该这样构陷于我!”

  说着,徐且行的视线瞟向隐藏在林间的窥镜戒。

  他们此刻的对谈、季允明显逾矩的行为,全都被窥镜戒转送给了场外众人。

  傲慢、无礼…一时间,无数头衔被扣在季允头上,更有甚者,将之放大至整个饮枫阁。

  而在窥镜戒捕捉不到的地方,徐且行眼底的自得一闪而过。

  他以为季允察觉不到,但实际上,季允对这种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阴狠挑衅的眼神并不陌生。

  徐且行让他想到了未曾失忆的秦顾。

  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旁人或许会被徐且行端正的表象欺骗,季允却断断不会。

  但同时,季允也惊讶地发现,在由徐且行联想到痛苦的曾经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秦顾”了。

  曾经如梦魇般对他纠缠不休的,已经成了记忆里模糊的影子。

  他永远不会原谅“秦顾”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幸,但潜意识里,季允早已将他深爱的师兄与他憎恶的“秦顾”割席。

  季允的神情变了又变,反倒让徐且行有些惊疑不定。

  良久,季允松开了徐且行。

  窥镜戒就在不远处,季允不介意自己背上同门相残的骂名,却不能让秦顾无辜受累。

  所以即便心里极想抹去一切会对师兄产生威胁的人,但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杀了徐且行。

  确认师兄的安全更重要。

  季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飞快向着秦顾的位置而去。

  徐且行凝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被掐住的脖颈,竟感到心有余悸。

  那扑面而来的威压,似乎早已超过一个化神期修士该有的力量。

  藏拙?…还是说,他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

  枫叶割断蝴蝶异兽的翅膀,秦顾凌空跃起,横秋剑与他心意相通,在接住他的刹那迅速脱离战圈。

  归墟秘境四处遍布妖兽,空中遇袭比地面危险百倍,非必要,修士们不会选择御剑而行。

  但秦顾无暇顾及这么多了,他能感知到自己留在许沅那里的结界正被撼动,每晚一秒,许沅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分。

  草药在他腰侧散发出幽幽蓝光,秦顾不擅长辨识这些植物,归墟秘境里的草药又多是外头见不着的,他只能随便选了些带着刺激性气味、又不至于有害的揪下。

  他的目的不是治疗许沅的断腿,或许有这样断骨重生的灵药,但秦顾就算见到了也认不出来,更不敢给许沅乱用。

  只要能掩盖他们的气息就足矣。

  距离洞窟已经很近,秦顾眉头颦蹙——

  他看到一只巨大的蜘蛛,趴在红色结界上,八对步足不断叩击,伴随乳白蛛丝从身下喷出,每有一滴浊液沾染结界,红光便倏地一亮。

  蜘蛛妖兽的尾端系着一根蛛丝,将它臃肿的身躯悬挂起来,蜘蛛妖兽便是如此到达洞窟的高度。

  细密裂隙从浊液滴落的位置开始爬升,在结界轰然碎裂的刹那,秦顾反手抛出一片红叶!

  枫叶割断蛛丝,扎入蜘蛛妖兽的头颅,眨眼间脑浆迸裂。

  蜘蛛妖兽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就仰面倒了下去,摔进妖兽堆里,瞬间便被分食殆尽。

  秦顾强迫自己无视这血腥的一幕,跨入洞窟:“许沅?”

  结界阻挡入侵者,却不会阻拦其内的修士使用灵力。

  怎么没见许沅用笛声御敌?秦顾隐隐不安,石窟昏暗,他快步深入,突然踢到了什么。

  一低头,许沅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一处隐秘角落中,而秦顾刚刚猝不及防,踢到了他的断腿。

  一想到那支离破碎的腿,秦顾已经感到满身寒栗,赶忙蹲下.身:“对不住,许沅…”

  意外的是,一路哼哼唧唧的许沅此刻一声不吭,脸也埋在臂弯里。

  听到秦顾的声音,许沅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复又聚焦,似乎不可置信:“少盟主…你回来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在半路被妖兽吃了?”秦顾察觉出他情绪不对,摇了摇头,“我带了些草药回来,你将里衣脱了,我替你抹上。”

  他摸出草药的动作小心翼翼,许沅一看,便知是一路护在怀里。

  许沅苦笑:“没用的,没用的…少盟主,对不起啊…”

  随着他将头抬起,里衣滑落露出肩胛,那里有片绿色印记,像蝎子爬过留下的毒液,许沅攥着衣领的手不住发抖。

  只一眼,秦顾便明白了过来。

  到底不是傻子,这一路处处古怪,也是该发现了。

  秦顾一哂:“那又怎样?”

  又替许沅整理好里衣,道:“那又怎样,许沅,你不想活下去了么?”

  许沅不由怔愣,青年笑得轻松,明亮的眼眸似熠熠生辉的宝石,望进了许沅坠入绝望的心。

  想啊,他当然想活下去!

  许沅不由向前伸手,像在祈求神明垂怜。

  秦顾顺势摁住他的手腕,将药泥涂抹在他的背上,刺鼻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暂且阻隔了人的气息。

  下方妖兽聚集,便只能向上。

  秦顾扛起许沅,踩着凸起的石牙翻越而上,地势起伏不平,汗水湿透了前发,秦顾一鼓作气,猛地发力蹬上山崖。

  这是一座山丘的阳坡,前方又是一片密林,山坡走势向下。

  许沅紧攀着秦顾的肩,惊喜出声:“是陆掌教的灵力!”

  秦如练作为盟主,不便分身进入归墟,恰好陆弥是秦如练名义上的弟弟,又身居诛魔司掌教高位,便代她看顾中央地带的结界。

  此刻,陆弥强盛的灵力在前方若隐若现,意味着他们已经很接近归墟中部。

  有救了!许沅简直要喜极而泣。

  相比激动的许沅,秦顾要冷静许多,他眯眼观察着前方树林,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本能地觉得古怪。

  太安静了,树林好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但没有退路。

  灵息调动警惕着四周,秦顾背着许沅步入林间。

  “等我出去,不,不用等到出去,等我找到窥镜戒…”许沅趴在秦顾背上,“我就告诉所有人…大师兄、不,徐且行的真面目。”

  窥镜戒并非随处可见的寻常法器,只被安置在特定点位,而他们一直在偏僻和险要处徘徊,经历未被窥镜戒囊括。

  现在想想,徐且行一向在窥镜戒可以捕捉到的区域行动,而使唤他去找什么火石时,却难得选择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彼时许沅对徐且行深信不疑,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如今却发觉这都是设计好的。

  只怪自己太蠢,幸好…

  许沅看着青年的背影:幸好他遇到了秦顾。

  许沅还在说着离开后的设想,甚至连如何辅佐秦顾都已想得周全。

  秦顾眼皮直跳,在书中世界,这种句式实在太不吉利:“等到了陆掌教那里再说这些。”

  话音刚落,不和谐的音符蹿入耳蜗。

  秦顾暗骂一声,脚步急停。

  窸窣响动来自天地八方,不知所来,不知所之。

  不像妖兽在靠近,更像是——

  秦顾抽剑而出,枝条堪堪擦着剑刃而过,紧跟着又是数根藤条抽来,被他用剑挡开。

  该死!这片树林是活的!

  许沅大喊:“少盟主,头上!”

  似乎为了回应他的呼喊,头顶的树枝骤然垂下密密麻麻的丝线,定睛一看却是柳树的芽絮,恰在秦顾抬眸的瞬间,柳芽爆开,无数臭气熏天的柳絮向他们袭来。

  秦顾反应很快,催动剑诀,横秋剑在身前顶起一片壁障;

  许沅单手吹出入阵曲调,长叶飞花将柳条切断。

  即便如此,漫天的柳絮依旧不可避免地在他们的皮肤下生根,这些柳絮好像有生命般,将他们的血肉当做土壤,刺破肌肤抽芽生长。

  许沅的背上长满了柳芽,秦顾也没好到哪去,脖颈和右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破口。

  狼狈躲闪的同时,秦顾背上的许沅悲哀地闭了闭眼。

  整片树林就是妖兽本身,枝条遮蔽天日,形成御剑也无法突破的囚笼,这是高阶妖兽之上的存在,只差一步就能迈入魔物的层级。

  ——除非秦顾现在抛下他拼尽全力逃离,否则他们注定会死在这里。

  即便离开了又能如何?还有多远才能到达陆弥那里,陆弥的结界又能否抵挡看不见尽头的妖物侵袭?

  他是涧泉行宫的弟子,早该清楚涧泉行宫的刻印无法祛除,徐且行用了极为刁钻的手段,只要他还活着一刻,后肩的印记就会源源不断散发出无形气息,吸引妖兽前来。

  徐且行的目标是自己,秦顾只是运气太差又心肠太好,同行一路于他分明是无妄之灾。

  许沅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早。

  徐且行既然动手,必然没有给他留下活路。

  笛音骤停,像初夏的暴雨,来去匆匆。

  秦顾愕然:“许沅,别停下!”

  许沅置若罔闻,声音发闷:“少盟主,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家里遭了灾,爹死了,亲戚把我和我娘赶了出来…”

  秦顾的手臂被藤条绞住,猛地发力让灵力爆开,这才挣脱,他不明白许沅为何现在说这些:“别胡思乱想!”

  许沅伏在他背上,笑了笑:“我娘也是这样背着我,到处走,到处求人…凡间的灾年,老弱妇孺根本活不下去。我以为我们肯定要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其他人分食而死。”

  横秋剑光闪烁,与藤蔓相撞发出“铛!”的一声。

  藤条紧缠,如蛇爬上秦顾双腿之间。

  背上,许沅絮絮碎语,紧搂着秦顾的手一点点松开。

  “可我娘硬生生背着我…把我背到了涧泉行宫门前,我运气真好啊,师尊恰好巡游归来,他见我有几分天赋,竟当场收我为徒…”许沅的声音变得极为缥缈,似乎深陷回忆,“我高兴极了,想告诉我娘,我们再也不用挨饿了…从今以后没人能欺负我们…”

  “但是我回头,我看见我娘,她就躺在我的身后,…”

  直到看见爱子拜入仙门,她才舍得死去。

  ——笛音急促地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广阔,却又温柔至极。

  灵力的流水在秦顾身侧聚拢,将他与树林的骚.扰隔绝开。

  许沅的双手同时一松,秦顾大骇,转身却抓了个空:“许沅!你要做什么?!”

  没了支撑,许沅重重倒在地上,贪婪的枝条顷刻将他包裹。

  内力一下一下冲击着屏障,可水流柔软,内里却如此坚定。

  许沅已被吞噬得只剩一只眼睛还暴露在外,在秦顾无力的呼唤中看了过来。

  眼眶里,一颗眼泪滚落而下。

  他还是这么懦弱,死亡面前,他还是怕极了。

  许沅望向漆黑的天空,他的口腔已被扎穿,呼吸间只剩撕心裂肺的剧痛。

  灵力暴增,从丹田开始沸腾,金丹寸寸瓦解爆裂,汹涌的力量喷薄而出。

  这是赋予将死之人最后的仁慈,足以匹及合体境界。

  视野一点点被枝条侵吞,许沅张了张嘴,不知说给秦顾,还是说给自己:“我娘说,要好好活下去…娘…”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