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春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外仍然能听到雨打屋檐的浠沥声,一场延续一夜的大雨,将城市浸泡其中,到现在还没有停歇。

  她身上压着一床厚厚的棉被,是真的厚,光是那重量,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出了汗,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颈侧和脸侧,像是蜿蜒的水草,徐影春略微动了动,就发现了枕边的人。

  林白趴在床边,睡得很熟,她身上穿着普通的白色家居服,气质温婉干净。

  就这么待了一夜?徐影春有些讶异,昨晚喝完了粥,她就被林白耳提面命躺下,她又给她加了床被子。她从她的衣柜顶端深处找出来的,徐影春都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床厚被子的,而林白看起来対这个房子的熟悉度比自己还高,搞不清谁才是这房子真正的主人。

  徐影春觉得身上有汗有些难受,她下意识地想用手机看时间,可拿起的时候才发现,手机被她关机了。

  因为不想接那边的电话。

  昨天的电话是她父母打来的,徐影春自从高中退学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崇德里的徐宅,和那夫妻俩断绝关系的态度非常明显。

  可是那两人却不领会这意思,又或许,是领会到了,但还是要厚着脸皮赖着她——因为看徐影春做纹身竟然赚了不少钱,便心思浮动,重新和这个从小就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女儿维持关系。

  徐影春不想和他们维持关系,先是拉黑了徐家夫妇的号码,可是后来,他们可以无限地更换号码打来,徐影春不胜其烦,陌生号码那么多,为此还和顾客的号码弄混过,一视同仁地挂掉陌生号码,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她就将徐家夫妇的号码放了出来,这样就不会再和顾客的弄混了,但却从来不接。

  但徐家夫妇却不依不饶,总有手段,每次都能出其不意地给徐影春一些“惊喜”。

  徐影春重启手机,看见未接来电有一百多条。打了一夜,疯了吗这是。她皱眉心想。

  最近的一条还是两个小时以前,看来这次放弃还没多久。

  手机屏幕上显示现在上午九点。她半直起身,可刚一动,趴在床边的人就醒了,林白的手本来搭在被面上,抬起来揉了揉眼睛:“天亮了?”

  看见徐影春半个肩膀在被子外面,不由分说又给塞了回去:“躺下躺下,谁让你起来的?”她俯身给她掖被子,散落的头发发梢无意擦过徐影春的侧颈一瞬,很轻的痒。

  徐影春无奈但顺从,刚闭上眼,忽然感觉额上被触了一下,冰冰凉凉的感觉,她睁开眼睛。

  林白顺着给她盖被子俯身的动作,又矮了矮身,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徐影春家里没储备药箱,就连温度计都没有,林白用自己的额头更准确地测了下那温度。

  “温度降了点,但还是有点烧。”她兀自说,有点像自言自语的嘀咕。

  徐影春的瞳孔下意识地张大了些,乌黑的,又闪着融融盈盈的光,那么近的距离,她的眼睛里只能圈得下一个她,対方的眼睛里也只搁着一个自己。

  林白直起身,看见徐影春的脸色,有点奇怪:“你脸好红啊。”

  那脸色比昨晚更甚,有过之而无不及,昨晚只是微红,现在却像是打翻了红色颜料水似的,灿灿烂烂地铺开,像是几个月前,刚上路的那天,即将到达成都之前撞见的灼烈的火烧云。

  “怎么温度降了一点,你脸反而更红了?”

  徐影春抿了抿唇,额头上被她碰过的地方开始烧,像是一场绵延千里的大火,一直烧到脸颊、耳根,连从被子里伸出的一小节白皙脖颈都漫着血色,说不清是生病引起的,还是心动导致的。

  “我太热了。”徐影春撒谎的时候垂下眼睛。

  “是吗……”林白还没说完,就听到主卧外、玄关处传来一声清晰的铃声,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

  “谁啊?”林白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她让徐影春好好躺着,说,“我去开门。”

  徐影春的右眼倏然很轻地跳了一下。

  林白在猫眼里看到一対中年男女,面容陌生,手上还拎着什么东西,看样子像是牛奶和水果。见门内没反应,敲门的力度逐渐加大,略带不耐。

  “有什么事么?”林白拉开了门,礼貌客气地问。

  女人抬起的敲门的手顿在半空中,她又看了眼门牌号,确定自己没走错,她皱了眉上下打量林白,用一种让林白不太舒服的眼神,声音尖利地问道:“你是谁啊?怎么在这?我女儿呢?”

  “你女儿?”林白讶然地反问。

  过了八年,他们的变化太大了,以至于林白第一眼竟然没认出来,听到她的话,才慢慢把徐家夫妇跟眼前的两个人対应起来。

  她记忆中的徐家夫妇是疯子,也是一対怨偶,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矛盾,作为邻居,她看到的无休无止的争吵,印象最深的一次,她去隔壁找徐影春,那两夫妻坐在沙发上,女人脸上的讥讽像是一层冰冷的纱,隔着看去,模糊而混沌,男人喘着粗气如同兽类,突然暴起将烟灰缸狠狠向旁边砸过去,怒气未平,立刻就要冲去厨房拿刀。

  那个时候,徐影春才九岁。烟灰缸撞在刚推开卧室门的女孩的额角,鲜血随之蜿蜒而下,她的眼眸漆黑而平静,她缓慢地眨了两下眼,时间好像也在这动作里变得很慢很慢。

  林白不知道为什么徐家夫妇如此相看两厌,仍不离婚,忍受继续着支离破碎的家庭生活,她当时也是个半大孩子,别无办法,只能拉着那个孩子离开徐家。

  可是眼前这两个人,穿着和那些一大早起踩着拖鞋出现在菜市场的中年男女没什么不同,市侩、平凡,被漫长的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林白说:“您是徐影春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客气的,可是神情已经冷了下来。

  “废话。”女人不耐烦地搡开她,就要进来,“我女儿呢?你谁啊你,不会是小偷吧?”

  就算当年再如何,到底他们也确实是徐影春的父母,血缘这东西,断不了。不像她的母亲,离开就是真正地断了线,无法寻觅。

  林白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病了,正在休息。”她这么说,发觉対方也没认出自己就是当年的邻居,微微皱了眉,提醒道,“你们小声一些。”

  “小声一些?”女人夸张地半挑起眉,“凭什么?这里可是我女儿的房子,你一个外人算什么?她病了,正好,我来照顾她,你可以走了。”

  她的神情带着嫌恶。

  林白没跟她生气,也没跟她争执,只是平静地说:“您也说了,这房子不是您的,是您女儿的。那么我的去留,也轮不到您做主吧。”

  女人轻蔑地“哈”了一声,対旁边一直默默无声的男人说:“你看看你女儿,是不是小时候脑子被你摔坏了?翅膀硬了就不管父母,还有这种变态的想法……”她眯着眼上下打量林白,看见林白刚睡醒微微凌乱的头发,身上松松垮垮的家居服,目光越发的不赞同和鄙夷,她啐了一口,“呸,恶心!”

  林白皱起眉,没明白这指责,只觉得下意识的不舒服:“什么变态的想法?什么恶心?”她深吸一口气,“我看您年纪大,又为人父母,才対您有几分尊重,您说话也放尊重些。”

  这话虽然已经说到分上了,但还是太客气礼貌了,対大城市里那些斯文体面的人也许有用,但対徐家夫妇却显得像是小猫爪子挠了一下,男人虽然一直沉默着,但是姿态也是强势的,今天非要进这门见到徐影春不可。

  林白不想他们见到徐影春,尤其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生病的人本来就心情不好,看见这种糟心的人,就更难挨了。

  女人冷嘲:“还挺牙尖嘴利。你叫什么名儿啊?跟我女儿怎么认识的?你也喜欢在身上画那些花花绿绿的流氓画儿?”

  她言语之中尽是看不上的意思,不仅看不上徐影春这个人,也看不上她的职业,林白不明白,既然这么看不上,还来看她做什么?

  她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没什么遮遮掩掩,神情也平淡如水,并不愤怒,她说:“我十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还有你们。我们是邻居。”

  没想到,徐家夫妇在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那表情不能说是震惊,莫约能算得上是惊骇了。林白有些疑惑,她有什么可让人害怕的?

  “是你……”女人喃喃道,“你回来了……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地抓住旁边男人的胳膊,“你看看你女儿,她不是跟你说着玩儿,她是来真的,她都把人带回来了……”

  林白越发困惑,从这女人一开始的话她就听不懂,她想问“什么意思”,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滚。”

  平静而又压抑。

  林白回过头,看见徐影春站在那里,脸色仍然泛着不正常的红,说完这句之后,就偏头咳嗽了几声。

  而那対男女就像没听到似的,女人一步跨向前,强硬地撞开了林白往屋里走:“这人不是好好的么?哪儿病了?”

  她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小春,你老是不接电话,让爸爸妈妈担心死了,我……”

  徐影春根本无意跟她废话,直接说:“我不会给你钱。如果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她的声音沙哑,说完就喘着气低低咳嗽了几声。

  女人的笑容一僵,脸色登时一变。

  她突然一转身,抬起手,指尖直直指向林白:“你挣的钱不给你爹妈,难不成准备给她?!”

  女人的话语犹如机关枪一般喷出,又如恶毒的汁液,让林白无法思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她是吧?你本来就不孝顺你爹妈,你这么多年来喜欢的那女的回来了,你就更不会理睬你爹妈了是吧?”

  “你干什么不好非得心理变态,把人名字纹在身上,还同居了,还真是一路人啊,你是叛逆期太长了是吗?”

  “我们这么多年没管你,就让长成了这样?呸,恶心!”

  徐影春嘴唇剧烈颤抖,却一句话也不回,转身就往屋里走,却被女人一把拉住。

  “等等,等等!”女人脸色又忽然神经质地一变,变得哀哀切切,这会声气低了下来,“小春!”

  “既然你不结婚,喜欢女的,自然也就不用养小孩了!”女人一面思索,话语从嘴里一股脑儿溜了出来,像是根本没过脑子一般,语气有些癫狂,和林白记忆里的那人渐渐重合,“人挣的钱不就是养老人和小孩的么!既然你不生小孩,就更应该给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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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昨天请假没更的

  另,感觉其实本章标题应该叫被迫出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