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江水势如奔雷,拍溅在石壁上发出巨大轰鸣,观景台上,两人默默对峙,僵立着。

  徐影春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她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垂下眼睫,看见江水奔流,滚滚而逝。

  这么多年,她时常觉得自己身体里也有一条河流,时而奔腾,时而暗涌。堆积的情绪如注,就是找不到出口,只能表面平淡静默,心里沸反盈天。

  冷风将她们的发丝扯得凌乱,她看见林白朝她伸出手,虽然面容已经与孩童时期大不相同,那个年少的清秀小姑娘已经长成成熟美丽的女人,她一直觉得她像山谷里静谧开放的茶花,孤芳自赏,看着纷乱世间温柔宽容地微笑,但内心却拥有不流于俗世、不与外人道的天地。

  去大城市的社会滚了一遭,仍然没让她变得世俗,反倒更有种出尘的气质了。那姿态神情和年少时完全不同,却又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如出一辙。

  就比如现在,她这样清澈着一双眼,毫不拐弯抹角地请求她,跟自己和好,一派天真无邪,也不怕被拒绝的尴尬。

  确实是徐影春没法拒绝的模样。

  林白见她只是薄唇微动,不说话,又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不满意,直接告诉我不好吗?能改的我会尽量改,能补救的我会尽量补救。”

  她已经回来了,不准备再离开。林白以为徐影春之前纠结的就是这个了,但似乎又不是,可她当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阻碍她们重归于好。她们仍然是彼此关心的不是吗?那为什么又要装出一副冷漠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更像是为了掩盖底下的秘密,蒙上一层欲盖弥彰的窗户纸。

  林白想戳破这层窗户纸。

  徐影春垂眸看向林白的手心,这只在凛冽江风边伸来的手仿佛才是她心里那条河流的出口,但她不能打开自己的情绪放任她流淌。她多想接受啊,她多想伸手拉住她啊,可她直接说,说什么呢?

  说我喜欢你么?

  说我根本不想和你做你以为的那种朋友么?

  她说不出口。

  又没法接受,没法心安理得、心怀鬼胎地待在她身边,享受冠以朋友之名的亲密,那像是鬼鬼祟祟偷来的甜蜜,越往深里品,便越露出苦涩的底色。

  因此她僵硬着,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

  突然间,口袋里嗡嗡振动起来,手机铃声响起,徐影春喘了一口气,终于从面前的问题中脱身出来,如蒙大赦,掏出手机来接电话。

  来电是一串没保存的陌生号码,地点显示是成都。虽然没保存,但是徐影春却对这个号码很眼熟。

  她将手机贴在耳侧,接起来说:“老师?”

  这是郑清芬的号码,可是话筒里传出的却是个年轻的男声,是郑清芬的儿子。徐影春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某种心灵感应一般,太阳穴跳了起来,果然,她听到电话里的人说:“小春姐……”似乎有点犹豫地,“我母亲去世了。”

  雨又重新落了下来。

  这入藏最为艰难的一天从来没晴过,一直阴沉沉的。天空上的云朵聚拢,颜色不似往日洁白,而是有点脏脏的,灰蒙蒙的雾挥散不去,笼罩着大地,也笼罩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是林白第一次从徐影春的嘴里听到郑清芬的名字,其实准确地来说,徐影春不是对林白说的,是对巴丽说的。

  那个在她人生的低谷时帮助她的人,后来成了她学纹身的师父,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徐影春。

  可她去世了。

  明明之前见面的时候,她还冲着徐影春笑,虽然满是病容,但看起来精神头还好,哪里就到了病危晚期的程度?

  郑清芬是自杀的,她其实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癌症没有治愈的可能,每一天都是疾病带来的痛苦,还要成为拖累家人的包袱。她只是还有一些人放不下,在成都见了徐影春一面,又陆续见了一些故人之后,她就放心了,没什么牵挂地,放心离开了。

  巴丽虽然不是直接跟郑清芬学习纹身的,但郑清芬是她师父的师父,她们只见过寥寥数面,但也忍不住默默。

  重新上路,车内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像是隔着数千米遥远的距离,无声的默哀一般,就连最活泼的邵知寒也安静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林白当然没办法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和不和好,在生死面前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有些人已然没有机会,可她们还活着,还有时间去弥补。

  徐影春握着方向盘,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雨刮器撇开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水珠,却又很快再被潮湿雾气覆盖,路况不好,人的心情也不好。

  她觉得时间,以及世间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像抓不住的流沙,不停歇的流水,只能把握瞬间片刻,无法留得长久。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一次袭上她的心头。

  我要用什么留住你。要怎样去对抗人世间的无常。生命终归是脆弱的,宿命和天意无可扭转,只能承受。

  所以这些年,她孤身走遍四方,去看那些从前只有在书册上看到的风景,也看遍了人间百态,各种不同的人的生活和挣扎,她始终没有试图挽回什么,就像那年,她去到林白上大学的城市,知道她就在那所大学,却近乡情怯一般止步于校门外,连走进去都做不到。

  可是郑清芬去世得太突然了,她始料未及,丝毫没做任何心理准备。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就像是在黑暗里行走,突然被迎面重重打了一拳,猝不及防,最先占据大脑的是迷茫,后来疼痛才后知后觉地出现。

  雨雾茫茫,林白在晦暗的光线里看着徐影春的侧脸,平静到了极点,什么也看不出来,可越是没有情绪,越觉得伤心像被大雨打湿的衣服,重重地披在人的身上。

  她们穿过怒江大桥和老虎嘴,侧壁陡峭,天然限高,越野车不免出现了几道剐蹭的划痕,终于在傍晚到达八宿县城。

  可是祸不单行,道路坎坷,越野车的车胎被路上尖锐的碎石子扎破了,还好那时她们已经接近了八宿县。徐影春让她们先去住处旅店,自己去找修车的地方。

  这已经要入夜了,又是雨天难行,林白不放心,忙说:“我跟你一起去。”

  徐影春这次没再拒绝,与其说是她不想拒绝,更像是疲惫到了极点,没什么力气去纠结这个了,她微微扯了下唇角:“随便你。”

  邵知寒和巴丽去找了旅店住下,林白在手机上收到她们发的定位消息,还说等她们回来一起吃晚饭,林白回了句别等,你们先吃。

  那碎石子扎出的口子不大,时间也不久,车胎里的气还没跑太多,轮毂也还没变形,林白和徐影春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开,绕了些路,寻找修车行。

  补胎的时候,徐影春倚在车边,垂着眼,跟修车师傅交代两句情况,便不说话了。林白也识趣,没说话,只是在她的手摸进兜里的时候抢先一步,没收了兜里的东西。

  指尖和冰冷的、还带着潮气和水珠的皮质手套相触片刻,林白抽走了手套里的东西,她说:“别抽烟。”

  之前林白没收了一支电子烟,没还给她,但徐影春却不止一支烟。

  徐影春皱眉,林白把那支电子烟揣进自己的口袋,理直气壮地,迎向徐影春的眼睛很明亮很坦荡,在这昏暗的夜色里像晚星。

  她喉咙动了动,没说什么,她疲惫至极,这种疲惫不是跋山涉水开了一天车的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心里突然感觉累,累得让她没有力气再去挣扎拉扯,如同默许一般,对于林白的举动什么也没做。

  尽管她真的很想抽烟,很想感受那烟雾从自己的身体里腾起,缓缓呼出的感觉,白烟像是抽离出了一部分自己,脆弱的、多愁善感的那部分自己,又重塑成一个坚强的、满身盔甲的人。

  两人回到旅店,邵知寒和巴丽已经在餐厅里点好了菜,热腾腾的烧烤,等着两个人,林白拉开座椅坐下:“不是说不用等吗?”

  邵知寒看了一眼徐影春的表情,说:“等一下也没什么,菜还热着的。你们想吃这个吗?这里还有别的菜,你们看要加吗?”

  她有种小心的殷勤,到底因为有人去世的消息,带上了那么一点不知所措。

  林白好养活,不挑食,无所谓吃什么,只要没放辣她都可以,她从桌上拿起一串牦牛肉的烤串。

  没想到徐影春却抬手叫了服务员,等人过来开口问:“有酒吗?”

  桌上的一大盘烤串旁边很快多了一打啤酒,徐影春伸手拿过一罐,林白伸手按住她:“你……”

  她有一大堆理由,明天她们还得上路,她还得开车不能喝酒,喝酒伤身本来就不该多喝,更何况她酒量还那么差……

  但所有言语都在看到徐影春的眼睛的时候被吞回了肚子里。徐影春的眼眸漆黑,看着人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直勾勾的意味,明明十分平静,却好像藏了一场如外面正在下着的泼天大雨,眼睛幽深处都是湿漉漉的难过。

  她松开了手,刚才没让她抽烟,可这点负面的情绪总要发泄出来,醉一场吧,年轻人醉一场也无妨。

  徐影春并不说话,见她放手,便一言不发地拿过一罐听装啤酒,拉环一扯,冰凉酒液滚入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