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她们就又上了路。时间还不到七点,路灯将沉沉黑夜撕开一小片,染成淡淡的橘黄,越野车在黑暗之中前行,车窗里的人面容戴着倦色。

  因为巴塘出去的这段路正在修葺,她们必须要在工人来之前通过,不然只能一直等着堵着。

  邵知寒和巴丽六点多的时候才从床上爬起来,准确地说,是被拖起来的,上路以来的前几天也从没起这么早过。在姑河更是没有起这么早过。

  昨天从措普沟回来之后,其实她们入睡得很早,但因为白天没坐观光车徒步上山,又兼后来下了雨,大家吃完晚饭回去简单洗漱就睡了,可是白天太累,晚上这几个小时也睡不够。

  两个起床困难户是徐影春和林白一个负责一个地从床上拎起来的,拉开窗帘没用,这时候天还阴沉沉地黑着,没有阳光,只好掀了被子关了空调,又挠胳肢窝,才勉强将人闹腾了起来。

  邵知寒昨天晚上其实没挨枕头就睡,关了灯,她在被窝里偷偷追综艺——最近有个新综艺,嘉宾有她女神方筱岚。

  而巴丽呢,也没闲着,脸上甚至还盖着一本翻开的教辅书,林白将书掀开合上放在一边,微微叹气:“学业这么紧就不要出来旅行了吧。”

  都已经复读了,万一今年又没考上怎么办。不过这句未竟之语她吞回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巴丽迷瞪瞪地去洗漱的时候,还在含含糊糊地说:“要来的,再紧也要来的……”

  “不然小春姐总是一个人上路,会孤单的。”她又喃喃地说道。

  几个人连囫囵吃个早餐的时间都没有,出发在车上才拆了两袋饼干填肚子。

  从巴塘到八宿得道路格外难走,左贡到邦达的公路是二级沥青路面,中间还有九十九道湾。

  徐影春是这里四个人中唯一一个曾经进过藏,有经验的,因此,就算是在她手烫伤了的情况下,也只能由她来开车了。

  后排的二人递来一包打开的苏打饼干,林白接了,自己吃了一块。徐影春开车腾不出手,便没想着要吃,可是下一刻,一块饼干被周到地递到唇边。

  “你专心开车,我喂你。”林白说。

  徐影春下意识蹙眉,忍不住转头看她想拒绝,猝不及防,林白将饼干往她嘴里一塞,在她说话之前就先无辜地说:“看路!别看我。”

  像是一棍子打在了棉花上,觉得憋屈。

  不管她怎么推拒,对方始终满不在乎,恍若未闻,更何况她又不真是一块冰,永远别扭永远口不对心,连拒绝都那么无力。

  邵知寒和巴丽吃完饼干又睡了,虽然车上并不只有两个人,但她莫名觉得这车内的空间狭小起来,人也跟着局促了。

  她们通过水磨沟正在维修的道路,路况不好,车子一直在颠簸前行,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天际由黑转灰,翻出一抹鱼肚白,像是一只手掀开夜的幕布。

  林白没跟徐影春热络搭话,让她放松些专心开车,安静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两个人也算是一起看过天光乍破,即使仍然僵持不下,但陪伴已经让她觉得足够。

  她把饼干一块一块喂给徐影春,看她不想再被她强塞,只好微微垂首叼走了她手中的饼干的样子,像巷子里被人投喂的、却又怕人的、不情不愿的小狗。

  要不是这会是在车上,今天的路又难走,她真想拍拍她的头,再捏捏她的脸。

  虽然她现在已经没有少女时期的婴儿肥了。

  这一天天气不好,天亮之后太阳还没从云层里探出头来,阴云便又浓重氤氲,空气变得潮湿,雨滴兜不住似的从天上落了下来。

  林白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喝吗?”

  徐影春打开雨刮器,水珠被从挡风玻璃上刮去,然而视线仍然迷蒙一片,她的视线盯着前路,没有离开片刻,淡淡道:“不喝。”

  就知道她会拒绝。林白把瓶口凑到她唇边,道:“吃了那么多饼干,不觉得干么?”

  徐影春只好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越过金沙江大桥,她们就正式离开四川,进入西藏地界了,雨一直淅淅沥沥连续不断,天色沉沉,道路上车辆不多,放眼看去,仿佛只有这一辆车在晦暗山路上踽踽独行,山影重重,在暗天里只有个朦胧的遥远虚影,前路茫茫看不清楚,有种流放出逃的感觉。

  山上不时有细碎石子落下,和雨滴落在车上的噼啪声混合在一起,很好辨认,每一下砸在车顶上的声响都让人忍不住悬心。

  林白不再吵徐影春,收起矿泉水瓶就开始安安静静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远方,用眼睛作镜头记录下旅途中的一切风景。

  邵知寒和巴丽一直依偎着睡着,雨声和石子声都没能将她们吵醒。到了拉乌山,徐影春才放慢了车速。

  拉乌山布满了经幡,山顶是一个盛大的经幡阵,斑斓五彩的颜色热热闹闹地铺开,只是这一天在下雨,没了往日的风采。

  若是平日晴朗天气,这样的景色肯定浓丽明媚,但如今却现在寂寥荒凉。

  邵知寒和巴丽醒来,看了经幡阵便又迷迷糊糊睡去。

  徐影春取了相机,拍下眼前这一幕。彩色经幡被雨水打湿,在风里瑟瑟发抖,本来繁荣昌盛的景色被拍得荒凉极了,但姿态仍然端庄。千百年来,它便是如此孤独伫立,不管人来人往,抑或是雨是晴。

  继续前行,翻越觉巴山的时候,那海拔太高了,又陡,如同在游乐园坐着跳楼机上升,人是上去了,心脏却还像留在原地没跟上。

  胸腔里砰砰直跳,耳朵也开始出现轻微的嗡鸣,徐影春开着车,没扭头,问道:“不舒服?”

  因为耳鸣,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但林白还是听见了。她可比她坦诚多了,如实点了点头。

  邵知寒和巴丽也都感到不适。

  但这也没办法,翻越几座山就是会带来生理上的不适,更何况东达山的垭口海拔快赶上珠峰了。徐影春是因为来过几次了,所以更为适应一些。

  她沉默地握紧了方向盘,薄唇紧抿不再说话。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专心开好车,这就是对车上的人的安全负责了。

  中午,她们终于达到了左贡,这么高的海拔上升又下降,几人都有点晕眩,林白在北京时本来就养成了低血糖的毛病,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差点眼前一黑膝盖一软。

  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从侧旁扶住她,不用看也知道是徐影春。林白站稳之后她就放开了手,林白听见她轻轻冷冷的声音:“还晕?”

  “嗯。”林白如实以告,又说,“不是高反,是低血糖。”

  感觉对方扶着她的手即将离开,林白将身体的重量又沉下去些,表现出一副还需要人扶的样子。

  “低血糖?”徐影春皱眉,“早上光顾着喂别人吃东西,也不看看自己?”

  到底还是没收回手,四个人找了家餐厅走进去。

  “可是不是别人呀。”林白被扶着,悄悄低声说,“是你啊。”

  她不是不想吃,而是在车上坐着不太舒服,虽然不至于晕车,但胃里有点闹别扭似的,没什么食欲。

  几个人点了柴火鸡,鲜嫩鸡肉配上窝头酱菜,很适合风尘仆仆的旅人,吃了温热的食物补充能量之后继续上路。

  左贡到八宿的道路是最艰难的一段,走的是挂壁的盘山公路,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江水,稍有不慎,随时有翻车滚落的危险,走这段路途的时候,一直微微提着心,如同世界末日,如果翻车,全车人都有可能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林白的眩晕感逐渐消退,她在副驾驶上侧头望向徐影春的侧脸,她的眼眸漆黑深沉,神情专注认真,即便是入过藏的人,也不敢稍有懈怠。

  如果就在这里停止,死在一起,是不是也很好。发呆出神的间隙,这个念头没头没脑地冒出来。

  她觉得自己从未对什么有过留恋,她似乎一直在想逃离,年少的时候想逃离家乡,后来又想逃离城市。

  如果真的有什么值得她怀念,也只有她。

  这一段路途中,她们途径三条大江,澜沧江、金沙江和怒江,中途有观景台,她们停下来观看,也是给徐影春稍作休息的时间。

  怒江七十二拐,英雄大桥下江水滔滔,汹涌而去,激石拍岸,声如洪钟奔雷,当真如它的名字一般,有愤怒暴烈之意,冷风拂面,让人精神一振,面目清醒。

  邵知寒和巴丽睡了一路,此时被风吹得浑身激灵,睡意跑光,下车去看江景。

  雨已经渐小了,她们索性扔掉了伞,林白裹着外套,很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徐影春拍下滔滔江水,余光瞥见,问:“还低血糖?”

  林白想说没有,其实她只是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而已,然而没说话,一只手已经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掌心里有一颗玉米糖。

  林白愣了一下。

  她小时候很喜欢吃这种糖,但是离开姑河之后、去了北京之后,已经很久没吃过了,方筱岚送给她的都是价格昂贵的巧克力,有的时候品牌方给的点心她减肥不能吃,也会全都塞进林白。

  “不低血糖了。”但林白还是伸手拿了,剥开放进嘴里,熟悉的甜味,她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徐影春的眼睛转向江面流水,从口袋里掏出一整包糖扔给她,随口答:“左贡吃饭的时候。”

  心里忽然被很轻地挠了一下似的,不经意的一句话,原来她就上了心。越是细节处,越让人心里一软。

  林白和她并肩,发丝被风扯得凌乱,贴在脸侧,注视着江水轰隆往远处奔去,一刻不停,永无止息,就像是时间流逝。

  逝者如斯夫啊。

  徐影春在她身侧手指轻动,按下快门,林白站在这里,觉得时光也仿佛变成了一种流体,如有实质地从眼前划过,流淌如同奔腾江水。

  玉米糖的甜味充盈舌尖,也许她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在钢铁森林的城市里的日日夜夜都错了,她想要的并不是巧克力,而只是简单质朴的玉米糖而已。

  蹉跎半生,浪费许久,时间抓不住,可是眼前的人是实实在在的,可以抓住的。也许是被眼前这一幕所触动,林白忽然开口轻声叫她:“小春。”

  江水翻腾的声音震耳欲聋,但是她们离得近,林白确定她听见了。那拿着相机的手微微停顿。

  “我们和好吧,好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很忙,天天被朋友约出去各种局,又加上卡文,所以更新有些不稳定,跟看这篇文的大家说声抱歉,作者已经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