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四个多小时漫长的车程,让大家都很疲倦。所幸她们是自驾,行程安排都可以随时调整,在酒店入住之后,大家便都在房间里休息。

  拿房卡的时候再次面对着谁和谁住这个问题,林白主动侧头问徐影春:“可以一起么?”

  徐影春撇开视线:“不了。”

  结果最终还是林白和邵知寒住一间房,徐影春和巴丽这对师徒住一间房。

  邵知寒昨天知道了她们之前认识的关系,又直接从她嘴里听到“求和好”的话,将刚才林白对徐影春的询问尽收眼底,进房间后跟林白闲话笑道:“碰钉子啦。”

  林白笑了笑,只是说:“慢慢来吧。”

  她倒是没有任何被拒绝后碰壁的挫败感。算起来,她其实才是这里最了解徐影春的人,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都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她明白她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漠,每一次别扭都有细微的不同,都是徐影春内心的挣扎和转变,于林白而言就是进了一步。

  她可以向她走,可以重拾八年前的勇气,只是步子不能迈得太大,一下子把人逼到悬崖边上就不好了。

  她不急,八年前的她可比现在要耐心多了。现在的关系,最差也不过是形同陌路,一切回到原点,但现在的冷漠只是沉睡的火山上覆着的那层薄冰,脆弱而欲盖弥彰。

  巴塘的海拔不过两千多米,比理塘的海拔要低得多,巴塘县城的环境也比理塘更好,邵知寒和林白在这里都更感舒适。几个人晚饭时才聚首,外面天色昏暗,灯火照亮半边夜空。

  她们随意在挑了个馆子,点了巴塘特色的金丝面,邵知寒和巴丽先一步落座,无奈,徐影春只好坐在了林白身侧。

  筷筒离林白比较近,林白笑眯眯地递给她筷子,看她垂眼接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再戴墨镜也太怪异了,因此林白清楚地看见了她眼下淡淡的黑眼圈,但脸色比早上好多了,毕竟在车上休息了那么久。

  金丝面汤汁滚烫而鲜美,邵知寒在房间里的时候就嚷嚷饿,把之前从理塘买的牦牛肉干吃得一点也不剩,这会儿吹了两口就急忙忙地吃了起来,被烫得直嘶气。

  “饿成这样。”林白笑道,“慢点吃,烫着你。”

  鲜嫩的牦牛肉和葱姜剁碎,炒成臊子浇在面上,令人垂涎三尺。葱花碧绿,晾凉了一会儿,林白捏起筷子尝起来,才发现那葱花碎末里还夹杂着一点儿香菜。

  林白侧头看向徐影春,后者正沉默地吃着面。

  可她记得,她不是不吃香菜么?

  少年时,她把她当成亲妹妹,分明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却还是像个小长辈一样照顾她。第一次和徐影春一起去吃面的时候,那碗面上就放了一把香菜,徐影春吃了一口,就皱起眉。

  林白问:“怎么了?”

  徐影春把香菜“呸”地吐出来,说:“一股草味儿。”

  “……”林白虽然不觉得,可看她是真心实意地不喜欢,她们年少时也不算很富裕,不喜欢,但徐影春还是勉强自己吃那碗面,林白于是一筷子拨开她的筷子,“脸皱成包子了,等会儿再吃,我帮你把香菜碎都挑出来吧。”

  那香菜碎又多又细,散在色泽微黄的面汤里,夹在面条中间,要将它们全都挑出来,实在是个不算累但很琐碎的活儿。徐影春跟她一起挑,两个人合力也花了好几分钟,面已经冷掉了,但徐影春还是吃完了。

  念及旧事,林白悄悄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意。

  于是毫不犹豫,如同以前做的那样,她伸筷子过去,要帮她挑香菜。

  “……干什么?”徐影春看见她的动作,顿了顿问道。

  “你不是不爱吃香菜么?”林白眼神无辜,“我帮你挑。”

  巴丽这才想起来,她是知道徐影春不吃香菜的,但她自己爱吃,这家店又放得少,于是就忘了,听了林白的话,连忙跳起来。她跟着徐影春学纹身,师父学徒的关系好歹也得孝敬一下,说:“小春姐,我来帮你挑。”

  徐影春被这两个人的热情弄得有些无奈且不适应,她伸手护住自己的碗,说:“不用了,吃得惯。”

  又在别扭了,林白心道,明明不喜欢。

  巴丽听了这话就安分了下来,但林白可不是徐影春的徒弟,她才不听话,直接把徐影春的手拎来,把那只碗拖到自己跟前,开始帮她挑香菜。

  巴丽吃惊得张大了嘴,心如明镜的邵知寒挑了一筷子堵住她的嘴。

  “……”徐影春侧眸看她,含着一点复杂的神色,又是无奈又是无措,吐出一句,“你怎么……”

  “我怎么?”林白专心致志地在那堆葱花里辨认香菜的身影,眼也不抬地搭了一句腔。

  怎么变得越来越不讲道理了。徐影春心道,但没说出来。

  “你跟我客气什么。”林白挑完了,把碗推回去给她,说,“以前也不是没给你挑过。”

  徐影春不说话了,她态度强硬,自己的拒绝又柔软无力,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只好沉默。她沉默地把碗拽回自己面前,面条被嚼碎了,从嗓子眼落下去的时候,没了香菜的味道,一下子美味的程度提高了很多。

  可她觉得难受极了,好像在她面前落了下风一样。

  她的温柔,于她而言从来都是可口的毒药。

  她能感觉她在看她,那目光让她坐如针毡,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牦牛肉的香味、面条的香味好像从舌尖集体消失,她端着冷静沉着毫无反应的外表,实际只是机械的咀嚼。

  终于吃完了,她立刻站起身,好像坐在她身边都已经让她难以忍受了似的,抛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们”就要立刻逃离。

  三人“哎”了一声,林白还伸出了手,睁大了眼,她却什么也没想,匆匆转了身。

  ——哗!

  服务生端着刚从后厨拿出的冒面,跟她撞了个正着。她的动作太突然,服务生措手不及地,那面汤洒出来一大片,落在她的手臂上。

  “对不起对不起……”小服务生一看这幅情景,吓得语无伦次,连忙把面碗往旁边桌上一搁,忙不迭地抽了几张纸,按在徐影春手上。

  座下吃面的三人也是惊愕万分,林白刚刚看见她身后的服务生了,可是她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急不可耐地转身要走。

  坐在她旁边都这样不情愿吗?

  林白顾不得腹诽,吃面条的三个人都站起身来查看状况,幸好此时不是夏天,穿的不是短袖,隔了一层布料,到底替皮肤阻挡了一层温度。

  这么大的动静,面馆老板被惊动,出来陪笑脸,说她们今天晚上这顿免单。

  林白不关心免不免单,她看着巴丽把徐影春右手的袖管献上去,那衣料濡湿一片,但却好悬没透进去,面汤虽然滚烫,但手臂上的皮肤却是光滑白皙如初。

  只有手腕处被泼出的汤汁烫红了一块。

  老板给她们指了洗手池的位置,几个人陪着徐影春去冲冷水。徐影春盖住自己的手腕,说:“没事,根本没烫伤。”

  林白有些无语,什么都忍着,你要百忍成金吗?这也能胡说。

  到了洗手池面前,要冲洗手腕,却遇到了一个难题——徐影春还戴着手套。

  “摘了吧。”邵知寒说,“万一汤汁流到里面去了呢?”就算手上没受伤,这单独冲洗手腕,戴着手套也不方便啊。

  徐影春按住自己的手,说:“没有。”

  无论怎么劝,她都不肯摘。越是讳莫如深,林白倒越好奇了,再加上眼下这情景实在容不得她闹脾气,她不由分说,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在她反应过来抗拒之前,就飞快地摘下了她的手套,拉着她的手放到了哗哗流水的水龙头下。

  流水冰冷,两手相握,那被烫红的皮肤上的颜色像是被冲下去了,淡了一些。

  林白问:“说实话,还疼吗?”

  徐影春飞快地眨了下眼,甩开她的手,手上的水还没擦干,就将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

  林白愣了一下,心道:真是长大了。

  现在这么嫌弃我了。

  徐影春的动作很快,可是那一刹那,林白好像还是看见了什么。她的手指上,似乎有什么,黑色的、小小的一个图案。

  但具体是什么,却又转瞬即逝,捕捉不清楚。

  是纹身吗?她现在自己就是纹身师,是她自己给自己纹的么?

  可是那些找她来纹身的,谁不是纹完了,巴不得天天把那美丽的图案露在外面显摆,让全世界都看见羡慕。她为什么不想让人看见?

  而且,林白有种第六感,她自作多情地觉得……她不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而是不想让自己看见。

  她心内嘀咕,几个人走出了面馆,本来的计划是还要在步行街逛逛,那广场上还有人在教弦子舞,可是这么一打岔,谁也不提了。

  徐影春湿着半边袖子,她要回去换件衣服,不去步行街了,说:“你们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邵知寒和巴丽对视一眼,徐影春又说:“这有什么的,连皮都没破,别弄得好像我几级烫伤似的。”

  “你们去吧。”她冲她们挥手,走得洒脱。

  邵知寒凑到林白耳边:“你不陪她一起回去么?”不是求和好吗,这是个独处的好机会啊。

  林白摇摇头,还是别逼太紧了,给她挑个香菜,她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恨不得躲她几米远。

  她们逛了几个小时,披着一身辉煌流丽的灯火回到酒店,邵知寒去洗澡了,林白等在外面,想了想又出门了。

  楼下就有药店,林白买了一管烫伤膏,揣进口袋里,上楼之后,本来没想着拿给徐影春,但是不知怎么的脚步一转,又到了隔壁门前。

  巴丽开了门,说:“小春姐去那边阳台了。”

  这酒店每层的走廊尽处都有伸出的半圆弧型露天阳台,林白走到尽头,果然看见徐影春的背影。她撑在栏杆上,不知道看着远方在想什么,明明只是背影,林白却能想象得出,那张脸现在是如何沉静慵懒的神情,好像平静湖面下的涌动暗流。

  袅袅的白烟从身后缓缓飘出,她又在抽烟了。

  林白走上前去,没先开口说话,她的脚步也悄无声息的,徐影春正出神,一只手从旁边伸出,直接抽走了她手里的电子烟,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细细长长的条状物被塞进自己手心。

  她一转头,看见林白的脸,又一低头,看见手里的烫伤膏。

  “别抽烟了。”林白晃了晃手里的烟,“这个,没收。”

  徐影春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说出冰冷的话,那张嘴却像是被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好把手里的烫伤膏递回去,说:“用不着这个,根本没烫着什么。”

  “先拿着呗。”林白语气轻快,带着一丝调侃的味道,“万一以后有人又要落荒而逃,再撞上别人手上的热汤热水,怎么办?”

  “以防万一,这次用不上,留着以后备用。”

  徐影春听了,把药膏揣进口袋里,转身就走。“落荒而逃”四个字落进她的耳朵里,让她又想落荒而逃了。

  林白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好笑,忽然开口:“小春。”

  这是她们重逢之后,她第一次这样叫她。熟悉的称呼,生疏的口吻。

  徐影春脚步一顿,半侧过头来。

  林白的目光从她重新戴上的手套上滑过,轻声问:“你现在是不是很怕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