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她们交了房,离开了理塘,重新上路,重新奔赴遥远而未知的远方。

  林白其实很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从儿时起,她就喜欢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街巷之间,没有要去哪里的目的,只是慢悠悠地闲逛,用好奇的眼睛观看这凡俗日常却又家家不同的人间百态。姑河本就不大,角角落落全都被她逛遍了。

  自从姑河有公交车运营之后,每次她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都会从公交车的首发站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隔着玻璃观察人群、街道、事物,眼神清澈,意含探究。

  她好像是这样的人,対世间的一切都敏感,却只想要做那个隔着窗户看的人,没有投身参与的欲望。她的目光平静而疏离,温柔却又冷漠。

  这次旅行也是如此。

  在路上,这给她带来期待感。没到目的地,前路茫茫,脑子里却可以充满天花乱坠的想象和期待,可是一旦真正见到了想看的风景,反而可能会失望。因为想象总是瑰丽无限,现实却不容包装地呈现在眼前。

  她们在酒店吃完了最后一次早餐,林白早已习惯酥油茶的味道,她食量小,最后一块牛肉饼吃不下,被巴丽毫不客气地夹走了。

  徐影春坐在林白対面,沉默地吃完了一碗藏面,便立刻要将墨镜戴上。几个人拎着行李,是要离开的架势,徐影春去开车,不一会儿车子停在三人面前,徐影春下车来帮她们把行李放入后备箱。

  林白瞥了眼她的背影,有些奇怪她怎么现在就戴上了墨镜,现在太阳也不刺眼啊。

  没必要这么装酷吧。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但是林白却知道那层厚重盔甲下,其实没有锋利的爪牙,就像是野外的小兽,表现得越凶,往往越没有攻击性,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林白靠在车边出神的片刻,她们已经将东西收拾停当,徐影春转身回来就要拉开车门,路过林白身侧时没有丝毫犹豫。

  “哎。”林白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按在车门把手上,指尖相触,徐影春飞快地抽回了手,犹如触电一般,墨镜后的眉毛不动声色地拧了起来。

  徐影春没说话,收回手插进口袋里的同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林白说:“今天我来开车吧?”

  这话她之前问过一遍,是被无情地拒绝了。

  徐影春果然还是说:“不行。”

  但是林白却跟那天的心境不一样,看出她只是色厉内荏,胆子就大了起来:“为什么不行?”她不待她回答,伸手就把她的墨镜勾了下来。

  这动作委实是突然大胆,徐影春愣了一下,竟然来不及阻止和拒绝,只剩吃惊了。

  “你昨天没睡好吧?”林白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色说,“万一待会儿开车犯困怎么办?很危险的。”

  刚才吃早餐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不然这人也不会一直戴着墨镜了。

  她搬出徐影春之前用的那套团队责任感说辞:“你一个不小心出事了,车上其他人怎么办?”

  徐影春顿了顿:“我不会。”

  她从林白手中勾回自己的墨镜,重新戴上,又变成那个冷酷无情的人。林白垂了一下眼睛,対她这副固执的样子很无奈。

  她们两个讲话的时候,邵知寒和巴丽早就上了车坐好了,可剩下两个人在车边掰扯,她们等了一会儿,巴丽按下车窗,探出头来忍不住催促道:“小春姐你们说什么呢?上路再说不行吗?”

  徐影春冲她一点头,便要拉开车门,摆明了告诉林白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白明白了,対付这种人,只能比她更强硬,就像她当年第一次见面就拉着她到自己家一样。跟她说什么,她都端着一张冷脸,可是一拉,那层假面就哐当碎了个干净。

  徐影春刚一伸手,林白却比她动作更快,先她一步地拉开车门,进了驾驶座。

  “……”

  徐影春屈指敲了敲车窗,林白降下一点,没给她提问的时间,先下手为强地说:“上车,你去副驾驶。”

  “你……”徐影春有些无语,林白长相性格都是温柔那款的,但有的时候却显出一种与外貌不相符的刚硬坚持。

  她觉得她这样有些无赖。

  林白可不觉得,她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那天她同她好好说了,她不就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径直进了驾驶座吗?一副不能商量的样子。

  耽搁的时间太长,再不启程就要影响行程了,徐影春拉了一下车门,发现林白直接落了锁,只好绕到副驾驶,上了车。

  巴丽咦了一声,说:“今天林白姐开车啊。”

  林白点了下头,说:“虽然很久没开了,但是,其实我车技还是不错的。”当年在驾校都没怎么挨过教练的骂。

  邵知寒和巴丽都是才知道林白会开车,徐影春沉默地瞥了驾驶座上的人一眼,不说话。

  徐影春昨天晚上的确没睡好。

  她的精神像是一根被扯得极细的丝线,吊在半空中,睡意来来往往,如拍岸的波浪,席卷来去,可是总有一根神经醒着,维持着最后一丝的清醒,没法沉沉入睡。

  她隐约觉得自己有些焦虑不安,那种焦躁的情绪藏在内心深处,面上丝毫不显,但是依然牢固顽强地存在着。到了深夜这样寂静安谧的时刻,便会悄无声息地溜出来,覆盖笼罩着她。

  自从在姑河重遇林白,她的精神其实一直处于微微紧绷的状态,小心得如同在走钢丝。因为喜欢,所以不敢靠近,却又想要靠近,这种矛盾的心理快把她折磨疯了。

  而这种感觉在昨天达到了顶点。因为她想要藏,又藏得不够好,她总觉得林白发现了什么,不然不会有这样态度的转变。

  她的转变,让她手足无措。连指尖的触碰,都让她想要猝然收回,落荒而逃似的蹿回口袋里方才安全,指尖仍在隐隐发抖。

  可她……却又没法真的狠下心。所谓斩不断理还乱,就是这样吧?

  徐影春闭上眼,觉得自己非常可耻。

  早知道,就不该同意让她一起上路的。

  你可以和喜欢的人一直保持朋友的关系么?那种亲密到过了界的朋友关系,她坦荡无畏,她牵你的手,温声细语地安慰你,照顾你的情绪,可你心怀鬼胎,怎么能坦然接受这一切?

  那些亲密全都变成了折磨,又甜蜜又痛苦,就连享受这种关系的自己也变得难堪起来,卑鄙得让人憎恶。

  徐影春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状态里去,可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面上沉稳老练,可是她也不过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还年轻得很。

  虽然是由林白开车,她想让徐影春睡一会儿,可是徐影春却不睡,她也是第一次见林白开车,有些不放心,专注地盯着,生怕她出了差错。

  结果竟然相反,林白的车技确实像她所说的一般好,没有任何夸张自夸的成分。

  徐影春盯了一会儿,神思也慢慢懈怠下来了,她的目光从林白白皙美好的侧脸上一晃而过,阳光明媚暴烈,林白也戴上了墨镜,后座上邵知寒和巴丽在打消消乐,说话声和游戏系统音交织在一起,其实并不安静,她却莫名感到了一种安心,好像连灵魂也沉静了下来。

  摇晃不稳的越野车好像变成了柔软舒适的摇篮床,林白和她不过一臂之遥,这么近的距离,她垂散的长发上飘来淡淡的栀子香,这么多年都没变过。不知不觉间,徐影春竟然真的睡着了。

  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唯有她们两个的狭小房间和单人床上。那时她们也并不热络交谈,沉默地借给彼此肩膀和后背,给予対方安静的陪伴,一起看书写作业,一起午睡,陷入梦中。

  可是绮丽的永远是她的梦。林白仿佛永远干净清澈,裙摆洁白如花瓣,夏日炽热漫长,她晒不黑,也极少出汗,像是商店架子上搁着的陶瓷娃娃。

  美丽,冷淡,疏离。

  就算把她买下来带回家,她也始终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你,一尘不染。迎着这样的眼神,任何妄图占有她的人都会变得自惭形秽。

  比如徐影春。她知道她一直想要走,比姑河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难以忍受这座城市的落后贫穷,也觉得她属于更大更远的世界。

  她只是因为她的善良招惹来的邻居家小妹妹,她不可能抓着她的裙摆跟在她身后一辈子。从第一眼起,她就觉得她们不是一路人,下意识想要退缩,却被一只手牵住。

  她牵着她的手温柔至极,令人贪恋。

  忽而一阵颠簸,徐影春的身体随着车的惯性向前一扑,猝然让她从梦中纷繁而又乱糟糟的世界里摔了出来,睁开了眼。

  她刚醒来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忽而面前掀起一阵小小的风,驾驶座的人倾身过来,她顿时浑身僵硬。

  咔哒一声,纤细洁白的手指解开了束缚她的安全带。

  林白抬起眼,看见刚睡醒的那双鹿眼里还带着些许水光和迷茫之色,完全没了往日装出来的冷漠做派,不由得笑了一下。

  动作间,她的几缕发丝擦过徐影春的面颊,熟悉的栀子香,沁人心脾。

  越野车停在了她们今晚要住的酒店门口,巴丽和邵知寒都已经下车,在后备箱那里拿行李了,车内只剩她们二人,和寂寂长长的沉默。

  林白下了车,绕到副驾驶这边,从外面拉开了门。

  夕阳是血红色的,但是蔓延过来,洒在了林白洁白如雪的皮肤上,就漾成了另一种如醉的温柔,像是倒出来的粉色气泡酒。

  林白说:“醒了没?我们到了。”

  徐影春刚睡醒,反应有些迟钝,林白扶着车门,拉了她一把。

  徐影春垂眸看见那只拉着她的手,猝然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焦虑烦躁什么。

  许是那股故人重逢最初的生疏感褪去,又或者是她真的发现了什么,这样的态度转变……现在的林白,和几天前的不一样,但却和八年前的她,初见时的她很像。是这样直白主动的善意,递过来的手,不管她接不接,都会牵住她。

  她初见时便没法拒绝她。再这么下去,她迟早得失控,暴露内心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

  那层冷漠的假面在梦里忽忽悠悠地飘远了,却又在此刻重新被她一把扯了回来,生怕什么意外发生似的,紧紧扣在脸上。

  林白眼见着她的神情变化,眉目皆一点点沉下去,手也从她手中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