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春回来的时候看林白睡得沉而安稳,就没把人叫醒,就坐在那把沙发椅上看了她一下午,期间把之前林白给她买的那盒喉糖吃了个干干净净,简直像是把喉糖当成普通糖豆一样吃。

  她分明没受凉,嗓子也根本不疼,反倒是大把大把吃完了喉糖之后,现在嗓子眼里都是薄荷味和药味,一张口就冒凉气。

  房内两人一坐一卧,安静得落针可闻。林白陷在被子里,不时因为难受而翻一下身,而徐影春坐在一片幽暗里,看似在发呆出神一般,但其实脑子里的思绪信马由缰地乱转,想了很多。

  她不明白,突然想问自己怎么就回来了。明明是她从年初就在计划的旅行,五色海、冲古寺、仙乃日,每一个都是她想看想拍的。

  可是,一听到消息的时候,那些景色似乎突然从她脑中消失了,变得黯然失色。

  冲动是一种奇妙的情绪。徐影春缓缓回味着,隔着手套摩挲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头时什么都会不管不顾,可是那腔血凉下来,可以比三九天的冰还寒。

  不就是生了个病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来这世上一遭,肉|体凡胎,食五谷杂粮,生个病再平常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死了,也是生命渺小脆弱的寻常罢了。

  更何况,这些年,她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亡。从巴爷爷、奶奶到她的师父,虽然听起来很冷血,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人是有免疫性的,一回生二回熟,就像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的眼睛再悲悯也是平静的一般,她应该习惯了。

  习惯对这无常又寻常的命运安之若素,坦然以待。学会哀而不伤。

  可她发现她不能,这世界上总有例外。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不是泯然众人的,不是听见她的消息可以站在路人的视角欢喜和同情的,总有一个人——她必须过得好,健康快乐,在她的目光里幸福到死。

  徐影春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床上睡得无知无觉的人身上,心想,她恐怕就是那个例外。

  听到她生病的消息,她没法装得置身事外,风轻云淡,终于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她就是在乎,不能不管。

  其实奶奶刚去世的时候,她陷入一种对他人的被害妄想之中,时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幻想,觉得这么多年不联系,或许彼此不是静静生长在天涯海角的两端。

  或许,她早已经意外去世了,而她不知道,她们的隐秘联系早就在林白离开姑河的时候断了线,她甚至无法参加她的葬礼送她最后一程。

  这样可怕的猜想那段时间经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明明知道是无稽的,可是就因为你一无所知,所以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对吗。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她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她的想象和惧怕里。

  但同样鲜血淋漓。

  *

  林白刚从梦中醒来,一时间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她的大脑被低烧烧成了一锅粘稠的,昏沉,低热,好不容易才弄懂徐影春刚才说了什么,想回答,一张口,却立刻偏开头闷声咳嗽起来。

  不过好在徐影春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林白掩着唇终于止住咳,转过脸的时候一杯水被递到她面前。

  温度适中正好,林白小口喝了几口,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几点了?”

  徐影春没说话,只是摁亮了手机屏幕,递到林白面前。林白一看,自己睡过去的时候还是早上,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十分了。

  林白放下水杯,高原反应加低烧的不适感还在持续,让她有点晕眩,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明明记得她们之前的计划和安排不是这样的:“你们今晚不是在景区的亚丁村住吗?”

  还是说她一睡就是两三天,她们已经从亚丁景区回来了?

  刚才因为她在睡着,天黑了也一直没开灯,现在她醒了,徐影春走到门口去开了灯。光线骤然降临,林白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睁眼时那阵眩晕感看见面前的徐影春晃出了三个重影。

  “珍珠海好看吗?”林白抬起手心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可惜她自己就是发烧的人,用自己的手掌去摸自己的额头,什么也摸不出来。

  应该是还在烧吧。她仍然觉得闷燥,头也仍旧晕乎乎的。

  “没看见。”徐影春转身去把桌上的塑料袋拿了过来,她的声音起来轻而凉,语气也不咸不淡,“只看到一个病秧子。”

  “……”林白微愣,迟钝地反应了一下,“你是还没进去就从景区回来了么?”

  徐影春瞥她一眼,不说话,她脱下左手的手套,拨开了林白那只搁在额前的手,触了一下她的皮肤,一触即分,道:“好像退了点。”

  “……邵知寒和巴丽她们呢?也回来了吗?是因为我取消了行程吗?”林白蹙眉,很怕因为自己耽误了大家。

  “没有。”徐影春试完她的体温之后就又重新戴上了手套,仿佛一寸皮肤也不想露出来似的,“她们进景区了,让我回来照顾你。”

  林白坐在床上,生病让她脑子糊成一团,转动运作得十分缓慢,她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没问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而是说:“你没进景区里玩么?好不容易的机会,多可惜。”

  “到时候你死在这没人管就不觉得可惜了。”徐影春语气不善。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药盒,拆开,两粒白色的小药片搁在手心,递到林白面前,徐影春说:“吃了。”

  林白问:“这是什么?”

  她嗓子还微哑,像是被高温烧的,又像是人哭过之后的,听着就不舒服,徐影春不耐道:“你哪来那么多话?”

  虽然刚才徐影春也一直不能说是好声好气,但那股情绪是被压着的,这会被激了一下,那股强烈的情绪乍然扑面而来,林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徐影春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哭什么?”

  印象中有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林白哭,她一向得体,很少有这么混乱脆弱的时候,简直稀奇。

  但是她不明白——是她没常识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她还哭,她哭什么?她委屈什么?

  林白不是喜欢掉泪的人,真算起来上一次哭,还是她母亲改嫁离开姑河时。只是人生病的时候本来就异常脆弱敏感,这种脆弱不光是身体上的,也是情感上的,被她这么语气不好地一凶,林白就自然落了泪。再被她这么不明所以地一问,就更当真委屈了起来。

  “只是发烧的时候又有高原反应所以看起来严重了点,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你干嘛这么凶?”若是她还是清醒的,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且不说她们重逢后关系仍然僵硬疏离,就是关系和睦的时候,林白也一直是温柔平静的模样,何曾落了下风,这么楚楚可怜地委屈过?

  只是刚才梦里的回忆还如在眼前,和眼前的人重叠。可是梦里也好凶,梦外也好凶。

  现在是那种居高临下地教训人的凶,在回忆的梦里也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凶。

  徐影春垂眸,长睫之下的眼眸幽深寂静,情绪难辨。

  林白的泪水决堤一般从眼角滑落下来,眼睛因此而越发水光朦胧,含着一汪清澈的湖泊一般。因为发烧,洁白的皮肤上本就泛着不自然的红,眼角更红,整个人凌乱而脆弱,抬起眼瞪人的时候更是显得毫无气势,只有我见犹怜的味道。

  徐影春简直气笑了,冷声道:“嗯,不是什么大事——到高原的第一天就洗澡,感冒发烧,要是引起脑水肿肺水肿,是会死人的你知道么?!你还有没有点常识了?!”

  林白没想到这么严重,抹了抹眼角:“……我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而且,邵知寒不是也不知道么,所以才没提醒她,可是也不见被她这么凶。

  徐影春那股烦躁的感觉始终不散,刚才出口的话情绪性太强了,她也有点后悔,她向来是克制疏离的。

  “吃了。”她呼吸了一下,按下情绪,重新把药递过来,沉声道,这是当真是命令的语气了。

  林白这次乖乖接了:“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散利痛。”

  林白吃完,徐影春又递来一管溶液:“葡萄糖口服液。”

  “要是还不好,就只能去医院吸氧了。”她重新坐回那张沙发椅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葡萄糖的味道是甜的,林白的眼泪刚止住,小口小口地喝着,说:“不会的吧,我觉得好多了。”

  徐影春冷声道:“你之前还觉得高反又发烧是小事呢。”

  一出口就被怼,林白不说话了,默默地喝完了那瓶口服液。徐影春叫了餐,两个人一起吃,但是都沉默地不说话,林白仍然没有食欲,徐影春这次倒是没怎么教训她,让她一定要吃,只是给她添了好几杯配餐的甜茶。

  吃完饭,徐影春也没有要走的迹象,但是两人待在同一间房间内也不会聊天,林白沉默地躺着休息,徐影春则一直盯着手机。

  磨蹭到了睡觉时间,可惜林白睡了一个白天,现在毫无睡意,徐影春终于收起手机,抬头问道:“现在还难受么?”

  “不难受了。”

  “胸不闷了?”

  林白摇头。

  “头不晕了?”

  林白继续摇头。

  “不觉得缺氧呼吸困难么?”

  林白一直摇头。

  她的脸色还发白,林白本来就生得皮肤白皙,现在更显得没有血色了。徐影春撇开眼,把手机揣进口袋,嗤笑了一声,心道:“没句实话。”

  她走进卫生间洗漱,很快出来,就往房间里另外一张床上坐。林白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她们这次的房间是双人标间,有两张床,徐影春便掀开了之前邵知寒睡的那张床的被子。

  林白问:“你要睡在这里?”

  徐影春“嗯”了一声,没多说别的,抬眸扫视她那一眼却意味很明显——不行?

  “我以为你不会想跟我一个房间的。”林白说,之前在成都是迫于无奈,没有办法。

  “是不想。”徐影春看着她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怕你半夜死了,没人给你收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