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耳将翎均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仲琼捏着他肩膀的手缓缓松懈下来,整个人陷入一种呆滞的状态。
凤栖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是很明白大哥的决定, 一连声地问:“为什么?他不要我们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那个该死的魔尊!是那棵该死的树!”稚耳咬着牙,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在很久很久以前, 稚耳曾经好奇翎均哥哥每次单独去幽冥之境是为了见谁,便隐匿踪迹偷偷跟在后面。他怕被发现, 不敢靠的太近, 只远远看着,瞧见翎均哥哥是在跟一棵树说话。
稚耳觉得很奇怪, 待翎均离开, 他便想上前去看看那棵树有何神秘之处。还没待动弹, 就见一个身着玄衣之人从树中踏出,目光灼灼地盯着翎均哥哥离去的方向看。
当时的稚耳还不知道那玄衣男子是谁,只当是什么树灵。直到上回天宴,他才知晓那人竟然是魔界恶名在外的魔尊。他定是早就对翎均哥哥图谋不轨了!
稚耳这边越想越气, 催促仲琼快点带兵把魔界给剿了, 仲琼却闷闷的不说话。
凤栖则上前阻拦道:“不要,如果真的是哥哥自己不想出来,我们要尊重他的意愿啊。大哥他,其实一直很累的。他既然很安全,也很开心,那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虽然见不到大哥,让小凤凰有些难过, 但在他心里, 还是大哥想法最要紧。他素来觉得大哥很累,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从小到大, 他被护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一直没心没肺的傻乐呵。每天的生活除了玩就是闹,而大哥却是各种事务缠身。如今他既然想要休息,凤栖自然支持。
稚耳听见凤栖这么说有些不忿,这不是显得他很不磊落。他看向素来冷硬的仲琼,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仲琼从方才开始就浑身僵直地呆立在原地不动,这会被问到,才如梦初醒般转了转眼珠,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径直转身往山下走。
稚耳被他弄得有些发懵,跟在后面追问:“什么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这家伙,刚才不还异常激动的吗?稚耳还以为终于找到一个跟他同仇敌忾的,没想到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一起把翎均哥哥救回来吗?翎均哥哥究竟是不是自愿留下的还未可知呢!说不定就是被魔尊下了什么咒术…
稚耳这边想着,那边健步如飞的仲琼忽然停下脚步。稚耳微愣,抬头看他,眼前人面色灰败的可怕,看得稚耳有些不适:“你,你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仲琼忽然捂着胸口,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晃直接倒了下去。
“老二!”凤栖失声惊呼,飞速从后面跑上来,把吓傻的稚耳撞到一边,扶起地上的仲琼,“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二哥…”
凤栖从来没有叫过仲琼二哥,他素来不服他,但此刻,他着实有些六神无主,眼中隐有泪水打转。
仲琼神智尚算清醒,只是脸色极其难看,他被凤栖扶着,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角。
他素来如此,即便心中扬起惊涛骇浪,面上也不动如山,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一次也是一样,方才得反应只让别人以为,他也同意凤栖说的,尊重翎均意愿。但他实在没有压制住心头的憋闷,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来。
啪嗒一声。
一滴水渍打在了凤栖的手背上,凤栖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是他没忍住哭了,但是没有,他的眼睛是干的。
又是一滴水砸下来,凤栖愕然抬头,发现竟然是仲琼在哭。
“老二…”凤栖喃喃,他从未见这人哭过。
“是因为我吗。”仲琼声音低哑,“他还是这么厌恶我吗?他怎么这么心狠,怎么可以毫无顾忌的抛下一切离开,连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我们会找他吗?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不知我…”不知我会担心吗?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
仲琼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是那么的钦慕翎均,那么的想得到他的认可,可自己对他来说,竟是随意就可以割舍掉的东西。
“他还在怪我吗?”仲琼声音颤抖,“如果我认错呢,如果我知道错了,我告诉他我错了,我早就后悔当初伤害你了,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他从不拿正眼瞧我,如果我告诉他,他会回来吗?”
“老二。”凤栖又唤了他一声,眉头狠狠皱起,面上布满疑惑。
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仲琼和稚耳会对哥哥不愿意回来有这么大的反应,“你想太多了,大哥可能只是之前没有机会通知我们,他现在不是给我们报平安了吗?而且,他又没说永远都不回来了,我们等他回来,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啊。”
“等?”仲琼轻笑一声,那笑容透着些许无力感,兄长心里有了在乎的人了,再怎么等,也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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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里,翎均和青冈各坐在桌子两边,面前摆着个咕嘟嘟冒泡的锅子,锅里煮着软烂的羊肉和红薯粉丝,附带一些青冈从外头新摘的蔬菜。
翎均端着青冈方才给他盛的一碗羊肉汤,很是满足地吃着。
隔着雾蒙蒙的热气,青冈可以看到翎均小口小口嗦着粉丝,一双笑眼微微弯起,定定看向他这边。
青冈紧握着筷子,对面前尚算可口的饭食全然提不起兴趣,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秀色可餐。
翎均看不见这件事,似乎在此刻给了青冈很大的放肆余地,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眼前人,不用担心自己那太过于炽热的眼神会吓到小雀。
翎均捧着碗喝下一口汤,暖乎乎的羊汤流进胃里,整个人的身子都跟着暖了起来。
他注意到青冈那边的安静,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不吃?”
青冈放下碗,掌心略显不安地摩挲着膝盖:“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青冈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迟疑,翎均见状将碗放回桌上,抬眸仔细聆听以示尊重:“嗯,你说。”
青冈抿了抿唇:“再过两日便是我的生辰,你,你愿意陪我一同庆生吗?”
翎均闻言,先是一愣,之后控制不住地笑出来,莞尔道:“当然,为何不愿意。我当是何大事…只是…”
青冈有些紧张:“只是什么?”
翎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手头没有贺礼相赠。”
“不,不用贺礼。”青冈直直地看着他,你能来,便已经是最大的贺礼了。
几日后,便到了五月初一。今日正是魔尊对外宣布的成亲日。然新娘是谁,六界无人知晓,连魔尊心腹都对此一头雾水。
这日晚间,平素被黑气笼罩的魔界一改往日死气沉沉之态,竟在上空燃起五颜六色的烟花。
烟花之下,仲琼的脸在那五彩光晕中晦暗不明,凤栖生怕他再像上次那样忽然吐血,笑着打哈哈:“你说这是不是大哥放给我们看的哈哈哈。”
仲琼依旧一言不发,凤栖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侧头瞥向一旁昨日晚上才匆匆赶回来的姬子涟,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说些什么。
姬子涟此前在得知了翎均说的话后,心情也不大美妙,只是反应没有仲琼那么激烈。不过此刻,看到这将整个夜幕都点亮的烟花,姬子涟心中只剩下浓浓的惆怅。
不该是这样。
那个人的成亲礼,不该是这样。应当是最盛大,最奢华,八仙开道,百鬼伏地,六界为之震撼。就算翎均不在乎这些虚名,至少至少,他们也应当在场,盯着那棵图谋不轨的树,叫他不敢胡来。
但现在,他们却只能远远看着。
凤栖眼睛都挤抽筋了,姬子涟最终也没说什么,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走吧笨鸟,没什么好看的。”
他这句话,似乎不止是对凤栖说的,一旁的仲琼却恍若未闻,直直盯着空中不断绽放的花火,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兄长,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然而被众人牵挂着的“准新娘”翎均对此一概不知,他只当今晚是为青冈庆生的生辰宴。
青冈看起来很是重视今日,还特地给他换了一身衣服。翎均摸那料子极其上乘,且触感别致,不知是用什么丝线做的。
翎均不会知道他此刻有多美,他身上穿的是九角蛛的丝织成的锦衣。这只蜘蛛的丝极其珍贵,可随意变换颜色,在月华之下,丝线会泛着粼粼华光,极其耀眼夺目。
青冈为翎均定的自是他素日里常穿的青色,而他自己,却一反常态,将玄色衣物换成了大红色。
青冈有自己的私欲,民间嫁娶,曾有一段时日讲究红男绿女,后来又逐渐变为男女都穿红色。
青冈的想法简单到略显幼稚,众人皆知,今日魔尊有亲,却又不知新娘是何许人也。在他这里,他今日已然成亲,新娘是他心心念念的小雀,他会握着他的手,一同走到幽冥之境中他的原身树下。
哪怕不拜天地,从今日以后,他槲栎,也只认翎均这一个妻子。
哪怕无人知晓,无人承认,他都要这么恶劣地将翎均锁在自己心里。
而对于翎均来说…他只是穿上平时爱穿的青衣,赴好友的生日宴。纵然其中过程会稍显古怪,但想来善良的小雀,即使发现了什么异样,也会纵着他。
他总是这么好的,好到槲栎想把全天下的宝物都推到他面前。
槲栎就这么牵着翎均的手,带着他一步步走向幽冥之境,走到他们初遇的地方,彼时他们都年少懵懂,在此处相依为命了一百年。
槲栎并没有撒谎,今日确实是他的生辰。这一日,不是他长出枝丫的日子,也不是他化形的日子,而是,他第一次产生意识的日子。
他犹记得那天,一只雀鸟停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它受了伤,灵血从包裹伤口的布条里渗出,滴落进树心之中。在那只雀鸟专心防备着敌人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他身下的树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只无悲无喜,毫无情绪的眸子,落尽凡尘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只雀鸟,脑中的唯一念头便是,好美,他,好美。
即便那时,他甚至不知道美这个概念应当怎么去表达。
大树生出了眼,长出了心,因是被这只雀鸟的灵血唤醒,他的眼自此便随着雀鸟移转,他的心也跟随雀鸟跳动。
直至如今,他化了形,入了尘世,有了不可为人道的欲望,他的初心始终没有改变。
小雀,让他有了生命。小雀,是他的一切。他理所应当,要为小雀扫除一切障碍和威胁。
周围飘着漫天翎尾花灯,将整个幽冥之境照得亮如白昼。
槲栎带着翎均缓缓走到树下,仰头望着穹顶点点明灯,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当年曾说,这里太黑了,你很怕。当年的我无力改变,现在我有力可为,可你整个世界都已经变得漆黑了,你看不见了。
小雀,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不配对你抱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转头看向翎均,对方的面容在暖黄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更加温柔。
槲栎没有忍住,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日了。他放肆一些也无妨,对吗?
槲栎侧过身,握住翎均的肩膀,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小雀,今日以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纵然…纵然对你来说,我可能什么也不是,那也无妨。
无妨。
槲栎无声地说着无妨,心口却有些发疼。他垂眸,看着眸中暗藏惊喜,像是在等待他说些什么的小雀,伸手抚上他的后颈,微一用力,面前人便软倒在他怀中昏迷过去。
槲栎接住他,将翎均放在树下靠着树干坐好,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用眼神细细描摹着他的面容,仿佛是要把人刻进血肉里。
“小雀,”他轻声开口,“我说我不会离开,我又要食言了。抱歉小雀,我…我希望你平安,所以哪怕同归于尽,我也一定要让天道消弭于烟尘之中,再无苏醒之能。”
不知情爱的鬼树,终将自己一颗心献了出去。
他曾经不知该如何描绘他对小雀的感情,现在他懂了,或许只用这一句话来阐述太过苍白,但槲栎此刻却找不到更好的词语。
他嗫嚅许久,又犹豫许久,终于在这个他们留下过众多回忆的地方,在这个他们最初相遇又即将迎来最终分别的地方,说出了只有自己会听到的话:“对不起,我,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