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在榻上躺了一会, 过了片刻,才听到脚步声再次传来。
那人走得很慢,脚步沉稳且重, 听着架势说是上刑场也不为过。
翎均心里好笑,面上却不显, 只微微歪头对着那人过来的方向,问道:“你来了, 这会应当很晚了吧, 快些睡吧。”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脱鞋坐上床, 木制床板发出吱呀几声响, 翎均身边隐有热意传来, 鼻间嗅到几分皂角的清香。
他竟还特地去沐浴了吗?
明明是清冽的淡香,翎均却觉得这香味让他的身体有些发烧,他忍不住攥紧了身上盖着的被褥,细白长指深深陷入玄色绒面布料里。
青冈一转身便被这一幕吸引了目光, 他微微一顿, 一时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处。
他发现,小雀的指甲盖是粉的,手指的关节…也是粉的。
是因为太过用力捏住被子了吗?怎么会这么好看…
青冈吞了吞口水,迅速将目光移开。
他不能再看了。
青冈拉过被子躺下,翎均察觉到对方的动作,但是他的被子却没有被人扯动, 被角依旧被他压在肩膀下面
这里有两床被子?
翎均敛眸, 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失落。
笨蛋,他忍不住嗔怪, 继续默默等待。
片刻后,见那人真的躺尸一般直挺挺在旁边睡着,没有再动作的意思。
翎均暗自叹气,问道:“你睡了吗?”
翎均突然说话,青冈吓了一跳,他一直侧着身子在偷看小雀,这会还以为被发现了,心虚地半天才回道:“没…没有。”
听到回应,翎均吸了吸鼻子:“有点冷。”
他的声音嗡里嗡气的,略带些撒娇的意味,听得青冈有些怔愣,下意识道:“那,那怎么办?”
翎均抿了抿唇,面上保持微笑,心底有些暴躁。
“我的被子也给你。”青冈说着,将自己身上的被子也挪了过去,又努力掖好被角,将翎均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条毛毛虫。
翎均额角猛抽,沉默了片刻:“你不盖吗?”
青冈以为小雀在关心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体热,不冷,随便找件衣服盖。”
翎均无言,两床被子的夹击下,他没一会就捂得小脸通红,此刻很想将小腿从被子里抽出来踹青冈一脚,奈何腿上有伤,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压了压火气,闷闷道:“可是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青冈一怔,这才注意到翎均红红的,看起来似是有些憋闷的脸颊,赶紧把上面那床被子拿掉。
翎均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青冈很是愧疚:“抱歉,是我的疏忽。我明日去集市上买一床轻便的被子,听说有一种被是蚕丝的,盖上去仿若无物,却也足够暖和。”
再听他说下去,翎均真的要心梗了。
“不必劳烦,青冈兄,你不是说你体热吗,我们盖一床被子好了。”
翎均说着,将压在肩膀下的被角抽出来分给青冈。
青冈呆滞,片刻才结结巴巴地回了句:“好,好…”
目的达成,翎均却没有方才那几分旖旎心思了,他眉目略显哀怨,在心中叹气道,道阻且长啊。
而一旁与小雀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张被的青冈两手放在胸前躺着,狭长的浓眉蹙着,流露出几分纠结。
之前虽也与小雀同床共枕,但从未有盖过一张被子。
他忽然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当时小雀被别的恶人捡走了,会是怎样光景。想到这,魔尊大人竟然生出几分诡异的嫉妒心理,又开始自己醋自己,他当初那么费心接近,怎么还比不上“青冈”几日相处。
魔尊恼了,他睁着眼等待着,等到一旁传来逐渐和缓的呼吸,便转身往翎均那边一滚,长手揽住他纤细的腰身,将头埋在了对方肩窝里。
埋了一会,待鼻腔中填满翎均的味道,魔尊才恋恋不舍、略有些哀怨地抬起头,盯着眼前人安睡的脸庞,缓缓露出了獠牙,在那白皙脆弱的脖颈上点了点,没舍得咬,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我的。
魔尊大人眼带寒光,小雀,是我的。
翌日一早,翎均醒时,听到外界传来几声鸟鸣,还有长风吹过枝叶的簌簌声。眼睛看不见之后,听力似乎要比之前好上许多。
他作息一向规律,即便如今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做,也是按时醒了。
翎均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床榻冰凉,那人应当很早就起了。
想到他,翎均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昨日的牙印今日已经摸不到了。
昨日翎均是装睡,身边人做了什么他自是一清二楚。
只是那个笨蛋…翎均又想说,留标记的话,怎么能不留一个永久性的呢。
不过一晚便没了,有何用…
听到走进门的脚步声,翎均迅速放下手,仰头对着来人方向。
“是我吵醒你了吗?”青冈轻声询问,走上前将翎均扶起,动作轻柔到像是在碰什么易碎的瓷娃娃。
“没有。”翎均摇头,“你在做什么。”
青冈笑而不语:“等会告诉你。”
他打来一盆热水帮助翎均洗漱,柔软的棉巾沾了热水后拧干,腾腾冒着热气,被青冈拿着擦拭翎均的脸。
翎均微仰着头,闭上眼,很乖顺地让他擦,湿棉巾让翎均的鬓发变得些微潮湿,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湿漉漉的狸奴,扬起头求挠下巴。
这让青冈想起,翎均当年在幽冥之境的时候。那时他还小,在青冈的枝干上筑巢,小小一只,到了晚上,便变回原身安睡。
青冈会在翎均睡着时偷偷用树枝抚摸他的羽毛,很软,很舒服。
青冈收起盆和棉巾,倒了一杯温水,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完:“饿了吧,我去下面?”
“嗯。”翎均点头,眼中藏着安然笑意,“劳烦你。”
“不劳烦。”青冈从没有哪一刻的日子比当下幸福,即便做的都是最简单的事,没有波折纠葛,大起大落,可这样的平淡日常正是他最想要也最难得到的。
且这种日子对他来说,可谓是偷来的片刻安宁。如果有一天,小雀发现了事实,一定会想要离开,一定会…讨厌他。
不过还好,青冈走到厨房,烧水下面,垂眸盯着面条在咕嘟嘟冒着泡的水中起伏。
还好,他还有个“青冈”的身份可以金蝉脱壳。
想到这,青冈微微松了口气。
待面熟了,青冈将之捞出来,用凉水过一遍,放进已经做好的浇头里。
浇头是番茄炒鸡蛋,番茄已经炖得软烂出沙,红艳艳的汤汁挂在面条上,一旁卧着金黄的鸡蛋,撒着青绿的葱花。
小雀此刻不方便吃过烫的汤面,青冈便准备了拌面。过了遍凉水后,他又觉得过于凉了,又用魔力加热到适宜的温度后,才走进屋中端给翎均。
“我来了,今天煮的面还不错。”青冈刚踏进去,便语带得意地开口,略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让翎均品尝。
他快步走过去,捧着碗蹲在翎均身前,用筷子卷起面,送到翎均嘴边。
翎均无论何时都极其优雅持重,吃面条这种东西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面条软滑筋道,入口是酸咸适宜的番茄汤汁。待翎均一口咽下,青冈又适时投喂了一口鸡蛋。
“很好吃。”翎均吃得眯起眼睛,很是满足的模样。
青冈忍不住勾唇,想起当下翎均暂时看不见,面上笑容又更热烈了些。
他很少笑,少有的欢愉也是因为眼前人。
他希望翎均永远都能露出这般发自内心的真实笑意。
用完饭,青冈终于揭晓了自己的秘密。
他给翎均换了身衣服,是翎均喜欢的青色,上面绣着翎尾花,花形同翎均身上带着的香囊一般。这是青冈特意找魔界最擅缝制的九角蛛定制的,一共定制了两件,这一件比较适合日常行走,另外一件…则有别的用处。
青冈环抱着他,帮他系上腰带,忽而听到翎均问:“青冈兄这里竟然有刚好符合我身量的衣服吗?”
青冈手一抖,险些把腰带系错了,他定了定心神,才回道:“没有,我比你高些,这个衣服是我找邻居借的,他的身量跟你差不多。”
“奥。”翎均拖长了音,似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青冈故作镇静,侧身一手扶住翎均的背,一手抄起他的膝弯,猝不及防将他打横抱起,翎均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搂住了青冈的脖颈:“这…这是。”
青冈抱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大夫说,要常出去走走,不能整日闷在屋里。”
“我给你做了一个轮椅。”他将翎均放在轮椅上,带着他的手找准扶手的位置。为防意外,青冈还在轮椅前方加了一个横杆,防止翎均摔跌下去。
青冈走到翎均身后扶住轮椅,合指在两个轮子上一挥,魔气升腾,将两个木轮子包裹,这才推着他往前走,走了一段,问:“如何,会觉得颠簸吗?”
“不颠簸。”翎均摇头,不仅不颠簸,倒像是直接腾空了,感受不到任何震颤。
他也不怕我发现异样…翎均被某人的实诚可爱到了,然而觉得他细心体贴的同时又有些淡淡的哀怨,可以直接抱着我出去的啊。
魔尊大人,难道体力不够吗?
青冈自是不知翎均在想些什么,愉悦地推着翎均向前,木轮子咕噜噜转了数十圈,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下。
翎均刚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清风送来一阵淡淡的花香,他恍惚间似乎听到了花枝摇曳的声音。
“是花海。”青冈的话确认了翎均的猜测。
翎均闭上眼,仔细地轻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花香,只觉心旷神怡。可,这种味道,他似乎并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
“这是什么花?很好闻。”
“是翎尾花。”青冈轻声,是,他曾经许诺要让小雀看到的花。
翎均似是也记得这个承诺,微微一顿:“是翎尾花啊。”
这一刻,翎均忽然对看不见这件事生出几分可惜。
此刻在他眼前的,应当是一片极大的花海,如果,他能与身边人同赏的话…
“会看到的。”青冈的声音响起,他俯下身子,在翎均耳边细语,“等你的伤好了,便能看到这片翎尾花海。届时,我便在花海中扎一个秋千,你坐在上面,我于后面相推。日日陪你在此赏花,可好?”
“好。”翎均轻声应下,这个人总能很轻易地叫他生出期盼,让他觉得这日子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过。纵然未来不知定数,但此刻听到这些话,他到底是觉得心有归处的。
“等我,我去摘些花,带回去插在瓶中。”青冈说着踏步向前,他面前的翎尾花大都是绿色的,淡淡的浅绿色,如今正值花期,开得极其绚烂,还带着幽幽清香,翎均应当会喜欢。
青冈用枝条扎成一捧放进翎均怀里,翎均抱起来闻了闻,秀气的鼻尖微微耸动,称赞道:“很好闻。”
美人抱花,可堪为一幅美景。
青冈的手有些痒,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抽出一支花,掐去过长的枝条,将花朵簪在翎均耳旁。
翎均的头发,是晨起时由青冈亲手梳理的,他还记得指尖滑过柔顺青丝的触感,让他心神摇曳。
青冈帮他挽了个松散的发髻,两侧留着几缕鬓发,为翎均添了几分柔弱病态美,同平时的殿下很不一样。如今簪上花,便是在其上又增了一抹亮色。
微风拂过,翎尾花的花瓣同青丝纠缠在一起。翎均抬眸望向青冈,即便他如今看不见,却依旧准确无误地对上了青冈的眼睛。
翎均抬手触了触花,轻声笑道:“好看吗?”
“好看。”青冈不假思索,花美,人亦比花更美。
青冈静静看着,不肯漏掉一分翎均此刻的表情,他想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底,更想俯身亲吻小雀的脸,小雀的鼻,小雀的唇。
但青冈还是忍住了,这棵无言的树依旧如往常一般克制着心中滔天爱意,只伸手,在翎均看不到的地方,轻触着他被风吹起的青丝。
又吹了一会风,翎均感受到一丝凉意,忍不住缩了缩肩膀,而就在他表现出几分冷意之后,立时有人拿出披风将他裹住。
青冈:“今日有风,我们回去吧,免得着凉。”
“嗯。”翎均颔首,捧着花由青冈推他回去。
今天很开心,让翎均开始期待以后的生活,固然平淡,但每一分都极其美好,极其值得珍惜。
只是,当青冈推着他回到木屋时,翎均细密的眼睫轻轻一颤。
他虽看不见,但属于天神的感官依旧敏锐。
他感应到,此刻,在他们面前的院子里,站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