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岁远情长>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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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修反复做过的那些梦,并不是连续的。

  它们往往会有个美好一点的开头,也许是苏笠大学里的梧桐树下。或者某一个灯光被精细布置过的餐厅里。苏笠坐在他对面,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微微弯一点,像是月牙。

  遗憾的是,这场面往往不会持续很久。他每每想伸手去摸,眼前的人就会消散在一块冰冷的屏幕上。屏幕上的内容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各种账户和数字,还有很多其他颜色的窗口,不断弹动消息,连一秒的休息时间都没有。

  他梦里最长的时间都是在这块屏幕前度过的。偶尔穿插一些可能正常一些的学院生活。但比起那块屏幕,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笠在这些梦里出现的也很仓促。他似乎还在同时见其他几个人,好让苏笠在其中变得并不显眼。但这样的做法也让苏笠出现的时间被无数次拉短。他总觉得自己只是看他一眼,然后他就又走了。

  以至于每次刚分开,他就开始想他。

  没有苏笠,梦里剩余的一切都是很单调的。甚至是灰暗的。他记得那些梦里有很残忍的事发生。他害怕过,然后慢慢,就开始习以为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如果这是一种对未来的预言。想到他即将可能要做的事,也不是那么难想象。

  他缓慢地,平静地接受了梦里出现的一切。如果这是一种提前的心里准备和预演,那未来似乎,虽然让人痛苦以及作呕,却也没什么好怕的。

  直到苏笠死了。

  是的,这个梦每当快要醒来的时候,苏笠就会死。

  车祸,银灰色大众,车牌号是湖C23289,套牌车,他追查了很久都找不到撞苏笠的人。

  梦在这里变得混乱。他好像和什么人起冲突,第一次被那些人实施了酷刑,腿断了一只,还是两只,记不太清了。

  后来,杀害苏笠的凶手应该是找到了,但是那时候他已经看不见,听力也有一点问题,只是从别人闲谈的一些话里听到了只言片语,推测了出来。

  他没法去找这个人给苏笠报仇,因为他也死了。

  他那时被关在一个很湿,很冷的地方,死因或许是失温,或许是别的什么,他不清楚。只记得身体有一半在水里,冻得恨。他就这样冷得闭上了眼,没有再睁开。

  梦到这里就会结束,他醒过来,满脸的泪水,还沉浸在苏笠和自己的死亡当中,抬头却是高中寝室的天花板。

  他会就这样带着惊惧在床上放空一会儿,然后理智归来,他会想起自己还没有死,苏笠也还活着。

  一场噩梦,不过有可能成真。

  他唯一不会做这个梦的时候,就是周末苏笠找他一起睡的时候。那分钟对青春期身体悸动的尴尬居然会胜过对梦境的恐惧。他和苏笠挤着入睡,除了自己仿佛惊雷一般的心跳,竟然是一夜好眠,再醒已经是白天。

  这时,他往往比苏笠醒得早一点。他会背过一点身体去看苏笠。清晨已经亮起来的光线里,苏笠整张脸的线条都很柔和,睫毛垂着,也是柔婉的弧度,呼吸清浅,睡得安逸又舒服,看上去吃不得一点苦。

  秦修就在这时想,钟芳絮走的时候,苏笠就已经吃过这世间最大的苦了。剩下的那一些,就不必再尝一遭了吧。

  他这样想着,就把他推开了。

  此时此刻,逐渐走向黑夜的天幕之下,这个他极力推开的人把他抱住了,抱的那么用力,那么坚定,带着决绝的保护和不容置疑的挽留,好似秦修梦里那个先死去的人是秦修自己。

  秦修的泪流下来,他好像从开始频繁做这些噩梦的时候就变得很喜欢哭,恨不得在这几个月里流光一生的眼泪。

  他无法回答苏笠的话,他好像这一会才知道自己是个自作聪明又自负的傻瓜。他笨拙又执拗地想保护住这个抱住他的人,却好像什么都做错了,什么都没做好。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我是不是很蠢。”秦修对苏笠说,“我这么容易就被他们骗,被他们激怒。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

  秦修闭上眼,闭眼的瞬间他感觉喉头也在发紧,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下撇,扭曲成了一个痛苦又绝望的表情。

  “苏笠,你看……你以前没必要嫉妒我的。我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愚蠢,又自负的傻子罢了。”

  “你的确是傻子。”抱着他的苏笠开口,他抖着声音,松开了一点怀抱,用额头抵上秦修的额头。“你不是傻在被他们骗,你是傻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他骗。”

  苏笠同样是满脸的泪水,他双手握住秦修的后脑,用一种几乎算是珍惜的力度抚摸。

  “你会被骗,被激怒,不是因为你傻。”苏笠用一种温柔的,甚至算是安慰的语气和秦修说话。

  “是因为你善良啊。”

  傍晚呼啸的风似乎已经停了,人间入夜,天上星辰闪烁,破开夜幕,发出静谧而遥远的光亮。

  是啊,其实只有善良的人才会这样。

  才会跟着那个护工去处理问题,没有起疑。

  才会连萍水相逢的人说的话,都能听得进去。

  才会,为了另一个人的未来,选择毁灭自己。

  是了,苏笠安静地想,他就是因为这样才喜欢秦修的。

  他没有贪欲,所以他随便写一张贺卡,说一两句做梦的话,他就有动力去选那个清苦的未来,放弃常人眼里的泼天富贵,去继续学物理。

  他没有嗔念,才会这么平静,无论遇到什么都能适应,都能慢慢接受,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秦修不会试图用毁灭的方式结束这段罪恶。

  他也没有痴惘,所以心性明亮,始终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比他恨透了要去报复谁更让苏笠痛苦。因为他知道秦修去拿那个瓶子的时候,心里想的,绝对不是报复的快意,而是绝望的自裁。

  也因为秦修是这样的人,始终是这样的人。自己才会在和他一次次短暂的会面里,一点点的,持续不断的,永恒而又温柔的,被重新拉到光明底下。

  上辈子,苏笠最后做的工作和左绍天没有什么不同。

  他成绩不好,也确实耐不住性子吃苦,比起埋头苦干更擅长左右逢源。又因为他漂亮,容貌在名利场是最容易被标记上的猎物,所以很轻易就吸引到了黑暗里的东西。

  苏笠先是在湖城那些公子哥的圈子外围混,后来慢慢接触到核心。明面上都在他们手里的公司上班,实际上做的却是另一番事。

  他一开始做这些,是知道如果不利用能利用的一切,他很难在这个社会里出人头地。苏笠对出人头地并没有太深执念,但是为了让钟芳絮瞑目,为了让苏信山刮目相看,出人头地好像又是唯一被世人都认可的方式。

  苏笠不甘心活到最后也只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所以他做了。

  可虽然做了,但是他做的并不好。

  他到死之前,在这些人中间,也似乎只是个漂亮的废物,美丽的摆设。使唤他买买东西,喝喝酒,做点无伤大雅的边缘事,就再没别了。

  这并不是因为苏笠不好。

  是因为,那些真正能让他深入到这些人中间的脏活,苏笠虽然知道怎么做,但是却无论如何也做不了。

  一个,是他不愿意让钟芳絮丢脸。

  另一个,是他觉得,他如果做了,下次就不敢出来见秦修了。

  城市的星幕之下,秦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笠也好不到哪去,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湿透衣服的前襟。

  “我好害怕,苏笠。”秦修哭着问他,“他们盯上你了,我们要怎么办呢?”

  “没事的。”苏笠哭着告诉他,“我知道他们那一套东西,秦修,保护好自己的善良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你做到了,托你的福,我也做到了。剩下的事,不会比这还难的。”

  “可是万一呢,万一中途,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你就死了呢?”

  “人本来就很容易死的,再有勇气一点好吗?因为害怕就要躲避一切,是很软弱的。”

  “再有勇气一点,是在什么上有勇气呢?你又说我今天做的是傻事。”

  “有勇气,不是有勇气去玉石俱焚。是有勇气去活着,有勇气去面对生命中的黑暗和自身的渺小软弱。是在我们这样的世界里,还有勇气,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我有勇气了,你就不会死了吗?”

  “这不是和在老天爷做交易,秦修。是你有勇气,你就可以牵我的手了。”

  苏笠说到这里,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地闭上了眼睛,眼泪如珠般落下,动静之间折射出城市的灯光,仿佛星辰坠落,砸在俗世凡尘。

  “秦修,我们惦记彼此两辈子了,都还没有牵过手啊。”

  这一秒,时间仿佛在苏笠的眼泪之间停滞,浮光星火和璀璨霓虹流转出绮丽的景观和梦。在医院的天台上,在俗世中短暂的无人知晓处,在宇宙中被忽略不计的微尘中,一个吻,被永恒的留下来了。

  秦修带着眼泪附身,主动吻了他喜欢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