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3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二)

  圣约翰岛检疫站的生活跟坐牢差不多。

  像甘小栗这样的来南洋谋生的中国劳工被称为”新客“,凡新客禁止离开检疫站的观察室,只有在一天当中的特定时刻,才能到室外活动。而“室外”,指的是一个四面带角楼的院子,角楼上有警卫二十四小时站岗。每天提供有两顿饭,由大桶装着抬入观察室,刚来观察室的新客们多半还会觉得这里的伙食难以下咽,可一旦呆上几天,大概猪食也吃得。

  跟甘小栗聊天的广东仔叫“祥仔”,生得一对又深又弯的双眼皮,大鼻头、厚嘴唇,是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他绝口不提自己过去的经历,也没交代是怎么来到这座岛上或是来了几天。

  从体格上看,他让甘小栗联想到阿旺,亲切感凭空就多了起来。

  祥仔对圣约翰岛的检疫站似乎比较了解,他跟甘小栗讲了检疫站里的层级关系,比如长着黄胡子的英国佬是这里最大的官,他手下有一支配枪的英国警卫小队,也有几位医生负责给上岛的新客做健康检查;在这些人之下,是一群挂着橡胶棍的守卫,都是马来亚当地土人,负责维持检疫站的秩序,也干着各种粗活;至于新客,只比囚犯好上那么一丁点。

  甘小栗很羡慕祥仔有一种看透岛上生活的态度,祥仔甚至跟把守观察室大门的土人守卫相当熟络,有时候还能想办法找守卫换点卷烟来抽。

  有一次祥仔叼着一根烟一脸放松的样子,突然看到了甘小栗,向他示好说:“怎么,要不要来一口?”

  甘小栗看着他把卷烟从嘴里抽出来的时候还粘着唾液,又从卷烟想到了在卷烟厂工作的姨夫王有芦,一阵反感,果断大摇其头。

  和甘小栗同坐一趟船的大叔稍晚些时候同船上的其他男人一起,也被关进了同一间观察室,船上的女人们则去了另外一间。大叔一看到甘小栗便凑了过来:“后生家,你还活着?”

  甘小栗正猴子一样蹲在地上给自己捉虱子,听见大叔的话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眯眯地回答:“也不知托了哪路大仙的福,还没死呢,阿伯您怎么样?”

  “还好还好。下船的时候你可把我给吓坏了,还以为你真的得了疯病。”

  “是怕我传染给你吧。”甘小栗站起来,被大叔在头上拍了一下。

  “这一路还没发现,你这后生才多大年纪就一个人下南洋?”

  “十七了。”

  大叔和祥仔皆是一脸吃惊,大叔说:“十七?我看你最多十四!”

  “您老的眼神可不太行。”甘小栗反驳。

  “你让他看看,是不是十四?”大叔指着甘小栗的脸问祥仔。

  祥仔本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这时候坐起身来贴近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终于缓缓道:“老伯你别说,还真长得细皮嫩肉,只可惜没能生成个女人。喂,你有姐妹吗?”

  甘小栗假装没听懂话中的含义,回答:“我妹十岁,被拍花子卖了。”

  祥仔听了眉头一皱,闭上嘴,翻了个身重新躺下去。

  大叔倒见怪不怪地说:“她们女人就这个命,我要是带着一家子人……也没法来南洋。”

  一听也是有故事的人,甘小栗想,故事就交给以后再听吧。

  后来得知大叔姓“裴”且好赌,甘小栗和祥仔便故意喊他“老赔”。

  这间观察室没过两天住满了男人,以青壮年为主,这样的人一聚集起来,气氛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白天大家聚众围赌,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随身不忘带上牌九和骰子,一时吆五喝六弄得房间好像赌场;到了晚上,所有人分两列躺在大通铺上,屁声鼾声不绝于耳,有时候突然有人开始撸动下半身,随即引得不少人效仿起来,哼哼唧唧,有年长些的起身骂“没尝过女人味的狗杂种,影响老子睡觉”,有人反驳“怕是你不能再起,所以嫉妒老子”,这种动静一直闹到后半夜。

  甘小栗不知为何,对“赌”和“性”都不感兴趣,虽然白天会站在一边看大家扔骰子,但是到了夜里,誓不加入骚动大军。他常常是僵硬地平躺在铺位上,双手放在胸口,不管两边的人怎样辗转反侧,他都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在噩梦中醒来。

  某一个深夜他如此醒来,起身绕开左右沉睡的男人们。来到窗前,借着月光他看到院子外面一座三层小楼的阳台上,密斯特简站在一群洋人当中,与众不同的肤色被灯管一照,泛出黄玉色的光泽,格外显眼,被衬衣领口束紧的脖颈修长而优美——甘小栗看不清密斯特简的五官,但他又似乎在夜色中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眼窝略陷的眼睛又湿润又深情。

  他们的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甘小栗被人从船舱拖到岸上,他对当时碰巧路过密斯特简的印象奇差。在他看来,密斯特简的行为不亚于一个狗汉奸,可这一次透过窗户、隔着这么大老远的望见对方,见对方那么泰然自若地跟身旁的西洋女人讲话,而自己身后的无数具躯体集体迷茫的睡着,他不禁又产生了卑微朴实的近乎于折服的心理。

  阳台上的洋人们直到后半夜也没有歇息,喝酒聊天,还有乐师拉琴,密斯特简也一直呆到后半夜,他并不知道检疫站里面有过一个少年曾偷偷地看着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检疫站的马来亚守卫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观察室里的人们争相扒在窗户前想看个究竟,只见院子中间站了一排穿制服、背着枪、站姿笔挺的警卫,站在前头的白人少女甘小栗曾在抵达那天在海滩上见过,是几个英国小崽子当中的一个。

  少女身材高挑、一身清凉利落的衣裤,绑着马尾辫,两颗蓝眼珠在深深的眼窝里透着得意的光芒,她的手正挽在密斯特简的胳膊上。密斯特简穿着一件墨绿到发黑的短袖衬衫,脚上不嫌热地蹬了一双长筒靴,十分享受少女对他的亲昵。

  几位穿着白大褂、白布蒙面、穿黑色胶鞋的医生跑出来迎接,及时递上口罩,请少女一行人遮住口鼻。

  甘小栗挤在窗户前也瞅了那么一两眼,他注意到蒙面之前密斯特简那张懒洋洋的脸,跟昨夜远远瞧见的样子大相径庭:薄薄的眼皮半闭着,容长脸,颧骨到下颌的线条相当的柔和,过了下颌又突然尖锐地收紧,最后刻画出一个傲慢的尖下巴,一张红润的、养尊处优的嘴紧紧地抿着,只要那位白人少女看向他,这张嘴的嘴角就会朝上展开一段温柔的弧线。

  观察室的门打开来,进来的两个马来亚守卫,用别扭的中国话命令里面的人统统出去。

  “小栗,别看了,快走!”老赔晃着一对大眼袋喊。

  甘小栗对守卫脚上的黑胶鞋仍心有戚戚,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检疫站的人,只要是进出观察室,统统会穿着同款的黑胶鞋,一种隔水效果很棒的长筒鞋子,和这些人蒙着面的白布一样,好像是防护工作的一部分。

  院子里顿时挤满了新客,每个人都是在最低一等的船舱里乘了半个月的船,在海上辛苦度日才抵达此处,和那少女带来的一帮人相比愈加显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少女侧身向密斯特简说了几句,密斯特简将她的话转述给新客们:

  “给大家介绍一下,贝丝小姐是这座检疫站长官的女儿,现在是一位优秀的医科学生,她非常希望能用自己的专业帮助到大家。所以今天贝丝小姐来,是想帮大家确认自己的健康状况,尤其希望能帮大家排除麻风这样严重的传染病……”

  密斯特简停下来费力想了想,拍拍脑门说:“噢,接下来请大家按顺序一个一个过来这边,贝丝小姐将会亲自为大家做健康检查,不用担心……呃,应该不会伤害到大家。”

  简直毫无诚意也毫无说服力的一番话,在场的新客没有一个人动,大家——尤其男人们——全都把目光集中在贝丝小姐的脸上,她倒很是真挚,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如果有人能够看透她内心的话,会读到她是认真想成为南丁格尔那样的女性,不幸的是没有人可以读出这个意思来,也没有人知道“南丁格尔”是哪位神仙。不仅如此,新客们十分害怕,他们在进入观察室之前已经接受了一次身体检查,虽然最终没有失去一根毫毛,但还是在内心种下各种无知的种子,他们已经听说过无数个恐怖的传说,每个都以“新客被洋人杀害”而结束。

  见无人响应,贝丝小姐后面背着枪的警卫们有些不满意,他们发出声音催促密斯特简继续劝说:

  “大家请放心,贝丝小姐不会伤害大家,只是如果实在没有人愿意配合检查,这个这个……你们也看到了,他们背着的都是真家伙……”

  呸,走狗!甘小栗在心中骂道,昨夜所见的美好形象烟消云散,他更是为自己竟然对这样一个帮英国人欺负同胞的人产生憧憬感到气愤。

  别无他法,在子弹的威胁下终于有人走出了人群,紧接着跟随而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的畏畏缩缩和贝丝小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而贝丝小姐也和她身后黑洞洞的枪口形成另一套对比。

  在院子一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早已安排好了桌椅板凳和检查器具。

  老赔问:“走吗?”

  甘小栗看看祥仔,以为对方比较有主见,可祥仔一直低着头,脸上表情捉摸不透,双手有些哆嗦,在太阳底下烤了许久他竟然一滴汗也未流,甘小栗不禁也问了句:“祥仔?你怎么了?”

  话刚出口,他联想到祥仔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也不知为何一直留在这观察室中,突然好像明白了祥仔表现古怪的理由,又说到:“祥仔你……这……”正不知所措之际,老赔也看懂个中原因,大力拖着甘小栗,跟在其他人后面走向了小房间。

  甘小栗回头瞅了瞅祥仔,他还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人所剩不多了。

  “老赔!”甘小栗有些不忍,试图挣脱开老赔。

  “离他远点!”当着英国佬的面,老赔低声说。

  “他在我们来之前就在观察室里,他有什么办法能一直……”

  “这个世界上再没办法,也有钱可以买来办法,你怎知道他做了什么?现在是官家的千金亲自来检查,他再也没办法啦。”

  甘小栗不作声,和老赔一道排在小房间门口的队伍里,心里不是滋味。

  “你还同情他不成?”老裴又说,“跟他天天在一块儿,他是不是想把病传给你我?”

  这句话把甘小栗唬住了,他不再想回头去看祥仔了,不管祥仔是否还留在原地,现在他连自己是否还能留在观察室都不知道。

  队伍缓缓前进,快到甘小栗的时候,突然出现了骚动。

  一名正在接受贝丝小姐检查的青年新客突然发狂,眼珠暴突,满口白沫,他一把揪下贝丝小姐的口罩,几乎把她掀翻在地。

  少女顿时大惊失色,一边向后躲闪一边操起盛着压舌板的搪瓷盘子挡了一记。借着这个时机,密斯特简冲过来把美女护在身后,只见他一只手探在身前形成阻挡,一只手在背后一个劲想掏出什么东西来。

  排在后面的几个人,有的四下逃窜,有的在原地呆若木鸡。

  那发了狂的新客见碰不着少女,拼命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口中只是嗷嗷叫着,前仰后合,表情痛苦,转过来他发现地上趴着的甘小栗,于是改变方向朝甘小栗扑了过来。

  屋外的人只听得最开始的那一声尖叫,接着是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叮当作响,随后伴着呜嗷的喊叫,两声枪响了结一切。他们的好奇心还来得及萌发,就吓得抱着头习惯性地蹲在了地上。

  甘小栗也被这两声枪响震得蜷曲在地,直到耳朵里的嗡鸣停止之后,才抱着头从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他感到额头上粘到了什么温热微稠的液体,伸手一摸竟是血。他心中劈过一记闪电——是自己流血了吗?不,他调动全身的感观,收不到疼痛受伤的信号。

  于是甘小栗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人倒在他面前大约四五步的地方,仰面朝上,手脚还在抽搐着,血在那人胸口的衣服上逐渐浸开、放大成一朵巨大的荷花。他目睹了从胸口微微起伏到停止呼吸的全过程,这让他也再度回忆起鄞县樟树巷子里,茅草屋里的那具尸体,对比之下他觉得光天化日下的尸体远比黑暗中的可怕。当死亡就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它的每一处细节都被白昼的光亮给放大了。

  死的人正是刚刚袭击贝丝小姐的青年新客,面黄肌瘦,扁平的一张脸上不知为何淌着泪水,像一面肮脏的锅底。而开枪的人——甘小栗看见一个穿着制服蒙着脸的英国警卫端着手中的枪,同时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正举着一把冒烟的手枪,正是密斯特简。